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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描寫大海的文字給我印象極深。他說,每當主人公走出那座糜爛的、肉慾橫流的城市,見到那條瘋狂地滾動、掀著巨浪的大海時,他總覺得那是一條“銀蕩的大海”。一個女人的手指頭被小刀割破了,流出血來。在普通人看來,這也僅僅是微不足道的流血,可在中國新感覺派代表人物施蟄存的筆下卻是這樣的:“在那白皙,細膩,而又光潔的面板上,這樣嬌豔而美麗地流出了一縷硃紅的血。創口是在左手的食指上,這嫣紅的血縷沿著食指徐徐地淌下來,流成了一條半寸餘長的紅線,然後越過了指甲,如像一粒透明的紅寶石,又像疾飛而逝的夏夜之流星,在不很明亮的燈光中閃過,直沉下去,滴到給桌面底影子所隱蔽著的地板上去了。”這種感覺顯然是非大眾化的。
又有一個藝術史實可以旁證這一點:許多藝術家具有神經質,甚至乾脆就是精神病患者。塞尚患被迫害妄想症。他感到人們都在捉弄他,因此厭惡一切。他是一個自悲自大的奇怪混合物。俄國文學天才葉賽寧,以富有靈性的筆描繪了寧靜而蒼鬱的俄國中部景色。那些響徹著教堂鐘聲的農村詩篇,動人異常。可他一生憂鬱。三十歲時,這位“困惑的農民”選擇了自殺。高更一生孤僻乖戾,為逃避西方文明,隻身一人來到太平洋的一個島上,與當地土著赤身生活於叢林裡。1961年7月2日凌晨,一聲槍響,海明威因患精神鬱抑症,在古巴別墅了結了輝煌的一生。凡·高先是神經質,繼而發展成嚴重的精神病,以至把自己的耳朵割下包好送給女友。他對世界的感覺完全是另一副樣子。人們覺得咖啡是一舒適安閒之所在,而他來到咖啡館門口,卻突然哆嗦起來:刺眼的紅色與暮氣沉沉的深綠色形成了強烈的對比,一群神情木然的人坐在這樣的背景下百無聊賴地在喝咖啡;這小咖啡館在他的眼中居然成了瘋狂與死亡的象徵。凡·高的神經質,使他對世界的感覺不同於大眾,也從而使大眾一旦接觸到他的作品,便不由自主地被一種特殊的感覺所吸引,他的畫具有令人靈魂發顫的原始力量和躁動不安的情緒。我舉這些極端的例子無非是在說明:藝術的感覺是非同尋常的。
四、精微的感覺
作為藝術家,他要能敏銳地感覺到新時代的胎動,歷史變遷時的痛苦,政治氣候、戰爭風雲等重大事件的發生和變化。但,我以為,對一個藝術家來說僅有這種大感覺是不夠的,甚至還不能稱之為藝術家。因為,一個政治家或一個政客在這些方面的感覺可能更為敏銳。藝術家必須還有那些政治家和政客所不具備(他們也不必具備)的精微感覺。即使對重大事件,他的感覺也不應當是粗糙的。我們甚至可以極而言之:“一個藝術家的本領並不在於他對生活的強訊號的接受,而在於他能接受到生活的微弱訊號。”我們來看加繆的《流放與王國》中的一段文字:
“長途汽車的窗戶關著,一隻瘦小的蒼蠅在裡面飛來飛去,已經有一會工夫了。它無聲地、疲倦地飛著,頗有些快。……每當有一陣風挾著沙子打得窗子沙沙響時,那隻蒼蠅就打一個哆嗦。……沙子一把一把地打在窗子上,仿拂無形的手甩過來似的。那隻蒼蠅動了動怕冷的翅膀,一屈腿,飛了。”
他們的心理,有著稠密、精細、傳導效能很強的網路,它宛如一張由智慧的蜘蛛從體內吐出的銀絲精織而成的網子,任何獵物,哪怕是極為微弱的翅顫,這張網也能迅捷將資訊反饋給那個捕獵者。
《圍城》最讓我欣賞的就是它的微妙精神。我並不在乎《圍城》中什麼鳥籠子主題、城的主題。那隻不過是一些舶來品而已。我高看《圍城》,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它的微秒。寫小說的能把讓人覺察到了卻不能找到適當言辭表達的微妙情緒、微妙情感、微妙關係……一切微妙之處寫出來,這是很需要功夫的。小說家的感應能力和深刻性達不到一定份上,是絕對寫不出這一切的。而一旦寫出了就意味著這位小說家已經進入很高的小說境界了。《紅樓夢》之所以百讀不厭、越讀越覺精湛,其奧秘同樣不在什麼反封建主義之類的主題方面,而在於它的微妙精神。那黛玉不知因為寶玉的一句什麼不經意的話就傷心或生氣起來了。那幫小兒女,磕磕碰碰,卻也是寫的一份微秒。元春省親,上上下下的人都來到了她的身邊,她問道:寶玉在哪裡?人將寶玉叫來。元春將寶玉攬過,用手撫摸著他的頭,說了一句:又長高了好些。說罷,淚如雨下。小說好看,就是在這些地方。
我幾次重複過我曾下過的一個結論:一個藝術家的本領不在於他對生活的強訊號的接收,而在於他能接收到生活的微弱訊號。中國當代小說家的薄弱之處,就正在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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