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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見了從前的我,在他身上藏著今天的我的全部密碼。一個男孩在懵懂中生長,童年之皮一層層蛻下,逐漸長大成人了,這就是說,他的人格基本形成了。對於這業已形成的他的內在精神結構,他自己並不瞭解,但它大致決定了他一生做人處世的方式。與走過的路相比,前面的路要漫長得多,可是,一生走路的姿勢正是在最初的一段路程上定型的。
後來的事實表明,我這第一次走出上海幾乎是永久性的,此後僅是回去暫住,它不再是我的定居地。不過,我從未後悔。在大學第一個學期,我想家想得厲害,但不是懷戀上海這座城市。許多上海人強烈地留戀上海,相信全中國不可能有比上海更好的地方,在我身上完全沒有這種上海情結。我生於斯,長於斯,但上海從來不曾給我一種可以紮根於斯的故鄉感。當時我還缺乏對比,但我肯定已經模糊地感覺到了上海的某種缺陷。比如說,周圍的乘客在用上海話熱烈地交談,我感到的不是親切而是隔膜。儘管我講了十七年上海話,卻越來越覺得這種方言彆扭,遠不如講普通話自如。每當我試圖用上海話表達內心體驗或哲學思辨時,我就會因為辭不達意而結巴。上海話是一種市井語言,只宜用來談論衣食住行,不適於表達精神內容。所以,坐在駛往北京的列車上,我甚至為今後可以不必經常講上海話而感到高興。這當然不只是語言的問題。高階的精神活動需要一個相應的場,而上海缺乏這個場,語言僅是一個方面的表現。經過革命的掃蕩,昔日十里洋場培育的商業精神沒有了廣闊的用武之地,便只好在日常生活領域施展本領,表現為細小的精明。上海人在物質生活上講究實惠,善於在這方面使用和表現其聰明,並且以此自豪,看不起外地人,而我恰恰因此看不起上海人。後來我還發現,即使在做學問上,上海人也多的是小聰明,有一股機靈勁,善於造噱頭,出風頭,但缺乏大氣象。我說的是地域文化的一般特徵,當然,無論何地,都有超越地域侷限性的大胸懷和大手筆。
深夜,列車在一個不知名的小站停了很久,站上一根孤零零的燈柱,旁邊一棵同樣孤零零的小合歡樹,在幽暗的燈光下,粉紅色的花絨像低垂的長睫毛。坐在我旁邊的那個女生也有長長的睫毛,睫毛後一對烏黑的瞳人。她一直在瞌睡,腦袋常常不由自主地靠到了我的身上。雖然這使我又熱又累,但我不忍驚醒她,儘量保持不動的姿勢。直到旅途結束,我們沒有說一句話。後來我在校園裡經常遇見她,知道她在中文系,還知道了她的名字,但我們仍然沒有說一句話。我之所以銘記這位漂亮的旅伴,是因為她在文革中自殺了。
不過,當列車在第三天凌晨到達北京站時,沒有人能知道五年後的變故。我的這位漂亮旅伴也和我一樣,義無返顧地出了站,在站前林立的各個高校的橫幅中找到北大的橫幅,然後跳上了接新生的卡車。卡車駛過長安街,我為天安門不如想象中雄偉而略感意外。從市區駛入郊區,北京到處顯得清爽、安靜、肅穆,我立刻喜歡上了這個氣象恢弘的城市。到達學校後,新生被各系的老生領走,送往指定的宿舍。哲學系的宿舍在38樓,我的寢室是120室。房間裡有四張雙層床,四張簡陋的書桌,住八個人,擠得滿滿的。我放下行李,開啟鋪蓋卷,在屬於我的床位上坐下。一路的奔波在這裡停止,一路的夢想在這裡結束,寒窗苦讀的日子將在這裡開始。
二、影響了我一生的人
然而,寒窗苦讀的日子並沒有開始。不論我對即將開始的生活怎樣想象,我都不會想到,我在這裡會遇見一個人,他不但改變了我在北大的生活,而且影響了我的一生。
到校第一天,就有訊息靈通的同學對我說,郭沫若的兒子在我們班。北大是高幹子女雲集的學校,這沒有什麼。見到郭世英是在兩天後,各班分組討論系副主任的入學教育報告。那個報告乏味透頂,郭世英並沒有聽,他來校時正好碰上討論。人們擠挨著坐在寢室裡,一個接一個發言。郭世英也發言了。他坐在雙層床的下鋪,微低著頭,長髮下垂,眼睛凝視著地面某處。他的聲音深沉而悅耳,話音很低,有時幾乎聽不清,彷彿不是在發言,而是在一邊思考一邊自語。他說的大意是,從高三開始,他對哲學發生了濃厚的興趣,讀了許多書。哲學的宗旨是追求真理。一種理論是不是真理,必須透過自己的獨立思考來檢驗,對馬克思主義也應如此。結果,從追求真理出發,他走向了懷疑馬克思主義。為此他陷入了苦惱之中,離校休學了。在休學期間,他想明白了問題之所在。馬克思主義是有階級性的,離開了階級觀點,單憑抽象思維,就無法理解馬克思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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