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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集中寫上北大後這一段經歷,但寫了不多就中止了,原因是生活的浪潮來得太猛了。我給一個朋友寫信說:“生活尚且來不及,哪裡顧得上去回憶!”當時我寫得最勤的也是感受和思緒的即興記錄,即所謂隨感,這個習慣完全是在世英的影響下養成的。我還學他的樣,熱中於用文字描述眼前某個實景,例如課堂上老師和同學的表現,某件事發生時人們的表情,校園裡某一處的風景,我稱之為文字寫生。此外,我十分認真地寫日記,每天都寫好幾頁。我把日記當做我的主課,如果我在閱覽室裡埋頭疾書,攤在筆下的多半是日記本。現在來看,所有這些隨感、文字寫生和日記,雖然不是正式的寫作,卻比任何正式的寫作更有效地提升了我的寫作能力。它們在我身上培育了一種獵人似的警覺,隨時隨地捕捉生活中和心靈中有價值的東西,並轉換成文字儲存起來。一個人一旦形成了這樣的本能,不管他以後是否以寫作為生,要他不成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作家幾乎是不可能的了。
郭世英和張、孫當時都是二十來歲的青年,並且屬於精神上十分敏感的型別,對西方的傳統文化和現代文化又有相當的接觸,因而格外感覺到生活在文化專制下的壓抑和痛苦,表現出了強烈的離經叛道傾向。在他們三人中,張、孫的作品較多涉及政治,郭離政治要遠一些。我完全不同,一方面更幼稚,另一方面還比較正統,對於他們的這種傾向並不太理解,甚至感到疑慮和害怕。但是,儘管如此,他們的寫作——主要是郭的作品和張的詩——對於我仍是一種巨大的啟示,令我耳目一新。他們使我看到,寫作還有另一種可能性,完全不必遵循時行的政治模式,而可以是一種真正的藝術創造和思想探索,一種個人的精神活動。當時我並非很清晰地意識到這一點,但種子已經悄悄播下,總有一天會發芽生長。
八、為郭世英擔憂
我上北大時,正值展開反對蘇聯修正主義的鬥爭,並以之帶動國內的階級鬥爭。在這個背景下,學校裡政治學習很多,而多數學生的政治熱情似乎也很高漲。從1962年底開始,反修鬥爭以抨擊義大利共產黨總書記陶里亞蒂的方式揭開序幕,不久後就升級為與蘇共中央的公開論戰,報上陸續發表重頭文章。每次發表前,都先行廣播,許多學生守在校園裡的各個高音喇叭下面等候,準備好對那些他們覺得鏗鏘有力的句子大聲喝彩。我心中不免反感,覺得這些人看似立場鮮明,其實並沒有自己的立場,如果生活在蘇聯,他們同樣會為蘇聯對中國的批判喝彩。郭世英更是壓抑不住內心的反感,夜晚在盥洗室裡,他經常向我發牢騷。
“我們說他們是修正主義,他們說我們是教條主義,你知道誰對誰錯?說人家是特權階層,有別墅,咱們哪個領導人沒有呀。我父親走到哪裡,哪裡就有他專用的房子,北戴河、上海、青島都有。中國還不是憑資格吃飯,才能毫無用處……”他的渾厚的低音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彷彿從一個風向不定的遠處飄來。我不知道他說得對不對,但我知道他是在認真地為這些問題苦惱,他用自己的頭腦思考也投入了自己的心,因而遠比那些朝高音喇叭喝彩的人更接近真理。
使世英反感的另一件事是學校宣佈要整頓紀律。他對我說:“整吧,容得下我就容,容不下我就走。我戀著北大什麼?是趙老師(辯證唯物主義教員)的講義,還是陳老師(年級主任)的訓話?”陳老師要他為曠課寫檢討,他回答說:“你處分我吧。你按照規定處分了我,我也按照規定受了處分,還有什麼必要寫檢討呢?”
他的情緒越來越煩躁了,經常頭痛、失眠。他告訴我,他的神經衰弱是裝出來的,人有點病就自由了,可以不受紀律約束。可是,我明明看到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有一回,他當著我的面用火柴燒手指。還有一回,他逼方小早把他的雙臂捆綁起來,說想試一試用多大的力量能夠掙脫。當時大學生裡基本上沒有人吸菸,而他卻菸斗不離手。其實他沒有什麼煙癮,不過是顯示一種叛逆的姿態,他知道老師和同學們對此反感,愈是這樣,他就愈是當眾大模大樣地吞雲吐霧。
在去教室的路上,他看見有幾個工人在鍋爐房外清掃煤渣,便對我說:“以後我就是幹這個的,而胡某某這些人會成為我的上級。他媽的,我什麼也不要,我是天之驕子!”胡某某是我們寢室的一個同學,安徽農家子弟,心胸比較狹隘,最看不慣世英,在大吵過一次後,彼此不再說話。
在平靜的時候,世英試圖分析自己,他說:“我不知道為什麼現在人還會頹廢,戰後頹廢還好理解。是因為不自由嗎?我有什麼不自由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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