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部分(第2/4 頁)
有一隻鳥槍,烏紅的托子,牛皮的槍帶。這支鳥槍正被王文義攥著。
父親的眼裡蒙著眼水,但不到流出眶外的數量。就像去年那天一樣。在溫暖的陽光裡,父親感到有一陣扎人的寒冷在全身擴散。
羅漢大爺和兩頭騾子一起被鬼子和偽軍捉走,奶奶在酒甕裡洗淨了滿臉的血。奶奶滿臉酒香,面板赤紅,眼皮有些腫,月白色洋布褂子前胸被酒和血漬溼。奶奶佇立在甕邊,凝視著甕裡的酒。酒裡映著奶奶的臉。父親記得,奶奶撲地跪倒,對著酒甕磕了三個頭。然後,她站起來,雙手掬起一捧酒喝了。奶奶滿臉的紅潤,都集中到雙腮上,額頭和下巴卻蒼白無色。
“跪下!”奶奶命令父親,“磕頭。”
父親跪下磕頭。
“捧一口酒喝!”
父親捧了酒喝下。
一道道血絲像線一樣,垂直地往甕底下沉著。甕裡飄著一朵小小的白雲,並擺著奶奶和父親的莊嚴面孔。奶奶兩隻細長的眼睛裡射出灼人的光,父親不敢看。父親的心咚咚跳著,又伸出手,從甕裡掬上一捧酒,酒從指縫下落,打破了青天白雲大臉小臉。父親又喝了一口酒,一般血腥味死死粘在舌上。血絲都沉到甕底,在凸起的甕底中間集合成一個拳頭大小的混濁的團體。父親和奶奶看了它好久。奶奶拉上甕蓋,從牆角那兒把一扇磨盤滾過來,用力搬起,壓在甕蓋上。
()
“你不要動它。”奶奶說。
父親看著磨盤凹槽裡潮溼的泥土和蠕蠕爬動的灰綠色的潮溼蟲,驚恐不安地點了點頭。
這一夜,父親躺在他的小床上,聽著奶奶在院子裡走來走去。奶奶格登格登的腳步聲和田野裡的高粱究n,編織著父親紛亂的夢境。父親在夢中聽到我家那兩頭秀麗的大黑騾子在鳴叫。
平明時分,父親醒了一次。他赤著身體跑到院子裡去撒尿,見奶奶還立在院子裡望著天空發呆。父親叫了一聲娘,奶奶沒答腔。父親撒完尿,扯著奶奶的手往屋裡拉。奶奶軟疲疲地隨著父親轉身進屋。剛剛進屋,就聽到從東南方向傳來一陣浪潮般的喧鬧,緊接著響了一槍,槍聲非常尖銳,像一柄利刃,把挺括的綢緞豁破了。
紅高粱。5
父親現在趴的地方,那時候堆滿了潔白的石條和石塊,一堆堆粗粒黃沙堆在堤上,像一排排大墳。去年初夏的高粱在堤外憂悒沉重地發著呆。被碌碡壓倒高粱閃出來的公路輪廓,一直向北延伸。那時大石橋尚未修建,小木橋被千萬只腳、被千萬次騾馬蹄鐵踩得疲憊不堪、敲得傷痕累累。壓斷揉爛的高粱流出的青苗味道,被夜霧浸淫,在清晨更加濃烈。遍野的高粱都在痛哭。父親和奶奶聽到那聲槍響不久,就和村裡的若干老弱婦孺被日本兵驅趕到這裡。那時候日頭剛剛升上高粱梢頭,父親和奶奶與一群百姓站在河南岸路西邊,腳下踩著高粱殘骸。父親們看著那個牛棚馬廄般的巨大柵欄,一大群衣衫襤褸的民夫縮在柵欄外。後來,兩個偽軍又把這群民夫趕到路西邊,與父親他們相挨著,形成了另一個人團。在父親們和民夫們的面前,就是後來令人失色的拴騾馬的地方。人們枯枯地立著,不知過了多久,終於看到,一個肩上佩著兩塊紅布、胯上掛著一柄拖地鋼刀、牽著一匹狼狗、戴著兩隻白手套、面孔清癯的日本官兒從帳篷那邊走過來。在他的身後,狼狗垂著鮮豔的舌頭,在狼狗身後,兩個偽軍抬著一具硬梆梆的日本兵屍體,兩個日本兵在最後,押著被兩個偽軍架著的血肉模糊的羅漢大爺。父親使勁往奶奶身上靠,奶奶攬住了父親。
日本官兒牽著狗停在騾馬場附近的空地上。五十多隻白鳥從墨水河道里撲楞楞飛出來,飛經人群上方青藍藍的天,又拐彎向東,飛向那個金子般的太陽。父親看到騾馬場上那些蓬毛垢面的牲畜,看到了躺在地上的我家那兩頭大黑騾子。一頭騾子死了,它頭上還斜立著那根鐵鍬。黑血把地上的碎高粱,把騾子光潔的臉,都弄得骯髒不堪。另一頭騾子坐在地上,血乎乎的尾巴拂著大地,兩腹厚皮抖得索索有聲。兩個時開時合的鼻孔裡,吹出口哨一樣的響聲。父親不知道自己多麼喜愛這兩頭黑騾子,奶奶挺胸揚頭騎在騾背上,父親坐在奶奶懷裡,騾子馱著母子倆,在高粱挾持下的土路上賓士,騾子跑得前仰後合,父親和奶奶被顛得上躥下跳。細細的騾腿騰起一路煙塵。父親興奮得吱哇亂叫。稀稀疏疏的農人,立在高粱地邊上,手扶鋤頭或是別的什麼農具,盯著高粱作坊女掌櫃豔麗的粉臉,滿臉嫉妒仇恨。我家那兩頭大黑騾子,一頭倒在地上死了,嘴唇咧開,一排雪白的長方形大牙齒啃著地。另一頭坐著,比
本章未完,點選下一頁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