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部分(第3/4 頁)
裡有孩子的哭叫和女人的尖利嘶鳴,不知道是羊還是牛在哭著。母親雖然坐在井裡,還是嗅到了腥臭的焦糊味。
母親也不知在火光下顫慄了有多久,時間的概念已經不屬於她,但是她非常敏銳地感知到在過去的時間裡發生的事情。她從漸漸灰暗的那一點天空中知道大火將要熄滅。井壁在虛弱的火光裡一明一暗地跳動著。村子裡起初還有零星的槍響和房屋倒塌的巨響,後來就只剩下靜寂;母親的那一圓天上,現出了幾顆黯淡無光的星辰。
母親在寒冷中睡著又在寒冷中醒來,她的眼睛已經適應了井底的黑暗,抬頭看到早晨蔚藍的天空和投到井壁上那一綹柔和的陽光時,她頭暈目眩。井裡的潮氣把她的衣服弄得溼漉漉的,她透骨寒冷,便緊緊摟住弟弟,弟弟的高燒從後半夜時稍微退了些,但比她還是要熱得多。母親從我小舅舅身上得到溫暖,小舅舅從母親身上得到涼爽,母親和小舅舅在漫長的井底生活中真正做到了相依為命。那時候母親並不知道外祖父外祖母早已死亡,還在時刻盼望著井口上出現父母的臉龐,時刻期望著熟悉的聲音震盪井壁發出一連串迴音,否則,母親還能不能在枯井裡堅持三天三夜,就只有鬼知道了。
回溯我家的歷史,我發現我家的骨幹人物都與陰暗的洞|穴有過不解之緣,母親是開始,爺爺是登峰造極,創造同時代文明人類長期的|穴居紀錄,父親是結束,一個並不光彩——從政治上說——一個非常輝煌——從人的角度來衡量——的尾聲,到時候父親就會揮舞著那隻倖存的獨臂,迎著朝霞,向著母親、哥哥、姐姐、我,飛跑過來。
母親外表發冷,內裡焦乾如火,從昨天早晨到現在,她沒有吃也沒喝。乾渴感從昨天晚上大火燃燒村莊時開始折磨她。半夜時飢餓感達到一個高潮。臨近天亮時,腸胃彷彿凝成一團,除了一種緊縮的痛疼外,別的也就沒有了。現在她想到食物時,竟有噁心的感覺。現在,最使她難以忍受的是乾渴,她覺得自己的肺已像曬乾的、枯萎的高粱葉子一樣嚓嚓作響了,喉管也痙得筆直,痛楚難捱。小舅舅翕動著跳出水燎泡又開裂的嘴唇,又一次說:“姐……我渴……”母親不敢看小舅舅乾癟的臉,她也沒有什麼言語可以安慰他了。一天一夜裡,母親對小舅舅許下的願全都落了空,遲遲不來的外祖父母使母親騙了她弟弟也騙了她自己。圍子上的隱隱鑼聲早消逝了,村裡連狗叫聲也沒有。母親想到,外祖父母也許已經死了,也許被日本鬼子抓走了。她眼窩酸辣,但是已無淚可流了。弟弟的可憐模樣兒使母親長大了。她短暫地忘記了肉體的痛苦,把弟弟放在磚頭上,自己站起來,打量井壁。井壁當然是潮溼的,苔蘚也顯出旺盛的生機,但它們不能解渴,也不能吃。母親蹲下,拉起一塊磚頭,又拉起另一塊磚頭,磚頭沉甸甸的,好象飽含著水,一條鮮紅的、生著數十條細腿的蜈蚣,搖頭擺尾地從磚縫裡鑽出來,母親跳到一邊,看著那蜈蚣張揚著兩排令人眼花繚亂的腿,爬到癩蛤蟆的上方,尋了一個磚縫,鑽了進去。母親再也不敢拉磚了,而且也不敢坐下,因為,昨天上午發生的那件倒黴事兒,使她意識到自己已經是個女人。
狗 道。4
我結婚之後,母親對我的妻子談起過她在潮溼陰冷的枯井裡第一次月經初潮的事,我妻子告訴了我,我們都對當時十五歲的母親滿懷著同情。
母親不得不把最後一線希望寄託在那汪浸著蛤蟆的髒水上,蛤蟆的醜惡形象使母親極端恐懼,厭惡,但這個醜惡的傢伙佔據著一汪水。難忍的乾渴、尤其是小舅舅因為缺水逐漸枯萎的生命,使她不得不再一次打那汪水的主意。一切如昨天,在這麼長的時間裡,蛤蟆連一絲一毫都沒動,它保持著昨天的姿式和威嚴,用昨天那樣��說鳥�ろ延滄潘��米蛺炷茄�醭戀難劬Τ鶚幼潘�D蓋子縷�溉幌�В��械礁蝮〉難劬�鍔涑雋街Ь綞鏡拇蹋��謐約旱納砩稀K��Ρ鴯�橙ィ�宰永鍩鼓亞��舾蝮〉娜萌撕薏壞麼蟪炒蠼械囊跤啊�
母親轉過臉來,轉過臉來她看到要死不死的小舅舅,她感到火在自己的胸腔裡燃燒,喉嚨成了火苗上躥的爐道。她忽然發現,在兩塊磚頭搭起罅隙裡,生著一簇|乳白色的小蘑菇。母親激動得心都要停跳,她小心翼翼地揭開磚頭,把蘑菇採下來。一見食物,腸胃頓時絞成一團,發出乾硬的疼痛。她把一個蘑菇塞進嘴裡,不嚼碎就嚥了下去。蘑菇味道鮮美,勾得她飢餓大發作。她又把一個蘑菇填到嘴裡。小舅舅哼了一聲。母親安慰自己:這兩個蘑菇本該先給弟弟吃,但我怕蘑菇有毒,所以自己先嚐嘗。是不是啊?是的。母親把一個蘑菇塞到小舅舅嘴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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