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部分(第2/4 頁)
泣起來,姐弟二人,緊緊摟抱著,哭成了一團。
母親從漸漸亮起來的那塊圓圓的天上,知道天又亮了,漫長的黑夜,終於過去。井裡安靜得令她害怕。她看到一道紅光照在距離她非常高的井壁上,太陽出來了。她用力諦聽著,村子裡幾乎和井底下一樣安靜,只是有時,像幻覺似的,從天上滾過去打雷般的轟隆聲。母親不知道在新的一天裡,她的父親和母親會不會來到井邊,把她和弟弟提上井去,提到陽光燦爛空氣流通的世界裡。提到沒有陰沉的花頸蛇和黑瘦的癩蛤蟆的世界裡。昨天早晨的事,彷彿已發生了很久很久,母親覺得在井底已經呆了半輩子啦。她想,爹啊,娘啊,你們要是再不來,俺姐倆就要死在井裡頭啦。母親非常恨她的爹孃,把閨女兒子往井裡一扔,然後就不見影子啦,也不管孩子是死是活。母親想,見了爹孃一定要大哭大鬧一場,洩洩這滿肚子的冤枉。母親哪裡知道,當她正想著恨著父母的時候,她的母親我的外祖母,已經被日本人的銅殼迫擊炮彈迸得四分五裂;她的父親我的外祖父由於在圍子上過多暴露身體,被日本人準確的射擊掀掉了腦蓋(母親對我說過,四○年前的日本兵都是神槍手)。
母親不出聲地祈禱著:爹!娘!你們快來啊!我餓了,渴了,弟弟病了,再不來,就毀了孩子啦!
母親聽到圍子上也許不是圍子上,響起一陣微弱的鑼聲,鑼聲過後,有人喊叫:“還有人沒有——還有人沒有——鬼子撤了——餘司令來啦——”
母親抱著小舅舅站起來,用已經啞了的嗓子拼命嚎叫著:“有——有人——我們在井裡——快來救人啊——”母親一邊喊叫,一邊騰出一隻手晃動轆轤繩子,折騰了足有個把時辰,她抱著弟弟的胳膊不知不覺地鬆開,弟弟掉在地上,有氣無力地哼了幾聲,便無聲無息了。母親靠在井壁上,身體一滑到底,像死了一樣坐在冰涼的碎磚頭上。她絕望了。
小舅舅爬到她膝上,毫無感情地哼唧一聲:“姐……我要娘……”
母親心裡一陣悲酸,伸出雙手把小舅舅摟在懷裡,說:“安子……爹和娘不要咱啦……咱姐倆死在井裡啦……”
小舅舅渾身滾燙,母親摟著他好象摟著一個炭爐。
“姐……我渴……”
母親看到井底的一個角落裡,有一小汪綠幽幽的髒水,那裡很凹,比她坐著的地方更加黑暗,水裡蹲著一個乾瘦的癩蛤蟆,蛤蟆背上生滿豆粒大的、漆黑的瘤子,蛤蟆嘴下那塊淺黃|色的面板不安地咕嘟著,蛤蟆凸出的眼睛憤怒地瞪著我母親。母親渾身肌肉抽搐,用力閉住眼睛。她也是口乾舌燥,但是她想自己即便渴死也不會喝那點浸泡著癩蛤蟆的髒水。
小舅舅的發燒是從昨天下午開始的。他從下到井底就幾乎沒停過哭聲,一直哭到嗓子失音,沙,沙,像一隻要死的小貓在叫。
昨天上午,母親是在驚恐與忙亂中度過的,驚恐來自村裡村外的槍炮轟鳴,忙亂來自她弟弟的拼命折騰。母親十五歲時身子骨還很單薄,平時抱著她的肉蛋子弟弟就有些吃力,何況他還一個勁兒地打挺上躥。母親曾在他屁股上揍了一巴掌,我的混帳透頂的小舅舅絲毫不客氣地咬了我母親一口。
小舅舅發燒之後,昏昏迷迷,軟不拉塌,母親抱著他坐著稜角分明的磚頭,屁股被硌得麻木痠痛,雙腿也失去知覺。槍聲稀一陣,密一陣,但始終未停。陽光從西邊井壁上慢慢旋轉著,轉到了東邊井壁上,井裡陰暗起來。母親知道,她已經在井裡坐了整整一天,爹和娘總該來了吧?她用手摸摸小舅舅燙手的臉,感到她弟弟鼻子裡撥出的氣像火苗一樣,她摸到她弟弟那顆飛速跳動著的小心臟,聽到弟弟胸脯子裡噝噝地鳴叫著。在一瞬間她想到弟弟可能要死,渾身頓時發顫,於是她用力排擠這念頭。她安慰著自己:快啦,快啦,天黑了,連麻雀燕子都歸巢歇宿,爹和娘就要來了。
井壁上的陽光變成了桔黃|色,又變成了暗紅色,一隻藏在磚縫裡的蟋蟀唧唧唧唧地叫起來,一群伏在磚縫裡的蚊子也發動機器,開始飛行。這時候,母親聽到圍子附近連珠炮響,彷彿村子北面人喊馬叫,緊接著村南邊響起了颳風般的機槍聲。槍聲過後,人聲馬蹄聲像潮水般湧進村。村子裡亂成一鍋粥,一陣陣的馬蹄聲和人的腳步聲就在井臺周圍上跑來跑去,母親聽到了日本人咕嚕咕嚕地吼叫。小舅舅發出痛苦的呻吟,母親捂住他的嘴,自己也屏住呼吸。她感到弟弟的臉正在她手下轉來轉去,她聽到自己的心臟嗵嗵嗵跳得像鼓聲。後來陽光消逝,母親從井口望到燒得通紅的一片天空。火聲嗶剝,焦塵在井口上浮懸著。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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