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部分(第3/4 頁)
回家時,騾子的脖子上,總是掛著一串野兔子。奶奶的後槽牙縫裡,夾著一粒高粱米粒大的鐵砂子,那是吃野兔肉時塞進去的,怎麼摳也摳不出來。父親又看到了堤上的螞蟻。一隊暗紅色的螞蟻,匆匆搬運著泥土。父親在螞蟻中放了一塊土坷垃,被阻的螞蟻不繞道,奮力登攀。父親把坷垃拿起,投到河裡去,河水被坷垃打破,河水卻不響。日頭正晌了,河裡泛起熱哄哄的腥氣,到處都閃爍光亮,到處都滋滋地響。父親覺得,天地之間瀰漫著高粱的紅色粉末,瀰漫著高粱酒的香氣。父親一仰身子躺在堤上,就在這一瞬間,他心裡一陣猛跳,後來他才明白,原來一切等待都會有結果的,這結果出現時,是那麼普通平常,隨便自然。父親發現,被紅高粱夾峙的公路上,有四個深綠色的甲蟲狀的怪物,無聲無息地爬過來了。
“汽車。”我父親含含糊糊地說了一句,沒有人理他。
“鬼子的汽車!”我父親跳起來,怔怔地望著那些像流星一樣射過來的汽車。汽車的尾部拖著一條長長的焦黃的尾巴,車頭上劈劈叭叭地晃動著白熾的光芒。
“汽車來啦!”父親的話像一把刀,彷彿把所有的人斬了似的,高粱地裡籠罩著痴呆呆的平靜。
餘司令高興地吼一聲:“小舅子們,到底來了,弟兄們,準備好,我說開火就開火。”
路西邊,啞巴拍著屁股跳高。幾十個隊員,都哈著腰,提著武器,趴到河堤漫坡上。
已經聽到了汽車嗡嗡的吼叫聲。父親伏在餘司令身邊,擎著沉重的勃郎寧手槍,手腕灼熱痠麻,手掌汗水粘溼,手虎口那兒有一塊肉突然跳了一下,接著便突突地亂跳起來。父親驚訝地看著那塊杏核大的皮肉有節奏地跳動,好象裡邊藏著一隻破殼欲出的小鳥。父親不想讓它跳,卻因用了力,連動得整條胳膊都哆嗦起來。餘司令在他背上按了一下,那塊肉跳動猛停,父親把勃郎寧手槍換到左手,右手五指痙攣,半天伸不直。
汽車飛快地駛近,增大,車頭前那兩隻馬蹄大的眼睛射出一道道白光。轟轟的馬達聲像急雨前的風響,帶著一種陌生的、壓迫人心的激動。父親是平生第一次看到汽車,父親猜想著這種怪物是吃草還是吃料,是喝水還是喝血,它們比我家那兩頭年輕力壯的細腿騾子跑得還要快。月亮般的車輪飛速旋轉,黃塵飛騰。漸漸看到車上的東西了。臨近石橋時,汽車慢慢減速,黃煙從車後漫過車頭,朦朧地遮掩著第一輛車上二十幾個穿杏黃|色衣服、頭上扣著烏亮鐵帽子的人,父親後來知道了鐵帽子名叫鋼盔。——一九五八年大鍊鋼鐵時,我們家的鐵鍋被徵收走了,我哥哥從鋼鐵堆裡偷回一個鋼盔,吊在炭火上燒水做飯。父親凝視著在煙火中變幻顏色的鋼盔,綠色的眼睛裡,流露出伏櫪老馬的悲壯神色。中間兩輛汽車上,裝著小山一樣高的雪白口袋,最後一輛汽車上,跟第一輛車一樣,站著二十幾個頭戴鋼盔的日本兵。
汽車逼近河堤,緩緩轉動的輪子顯得高大笨重,方方正正的汽車頭,在父親看來,像一個碩大無比的螞蚱頭。黃塵慢慢淡薄,汽車尾部,一屁一屁打出深藍色的煙霧。
父親把頭使勁縮著,一種從未有過的冰冷從腳底上升到腹部,在腹部集合成團,產生強大壓力,父親感到尿急,尿水激得雞頭亂點,他用力扭動著臀部,來剋制即將灑出的水。餘司令嚴厲地說:“兔崽子,別動!”
父親萬般無奈,叫了一句乾爹,請求下去撒尿。
紅高粱。9
父親得到餘司令的允許,退到高粱地裡,費勁撒出一泡紅高粱顏色、燒灼得雞頭熱辣辣發痛的尿。這時他感到輕鬆多了。他無意中看了一眼隊員們的臉色,都如廟中塑像一般猙獰可怖。王文義舌尖吐出,目光好似蜥蜴,呆板不轉。
汽車像警覺的大獸,屏住呼吸往前爬,父親聞到了它們身上那股香噴噴的味道。這時,汗透紅羅衫的我奶奶和氣喘吁吁的王文義妻子出現在蜿蜓的墨水河堤上。
我奶奶挑著一擔拤餅,王文義妻子挑著一擔綠豆湯,輕鬆地望見了墨水河中悽慘的大石橋。奶奶欣慰地對王文義妻子說:“嫂子,總算捱到了。”奶奶出嫁之後,一直養尊處優,這一擔沉重的拤餅,把她柔嫩的肩膀壓出了一道深深紫印,這紫印伴隨著她離開了人世,升到了天國,這道紫印,是我奶奶英勇抗日的光榮的標誌。
還是我的父親最先發現我的奶奶,父親靠著某種神秘力量的啟示,在大家都目不轉睛地盯著緩緩逼近的汽車時,他往西一歪頭,看到奶奶像鮮紅的大蝴蝶一樣款款地飛過來。父親高叫一聲:“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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