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隊員們懶散地倚在牆上,見到餘司令來了,便立正站好,沒有一個人吭氣。
餘大牙被綁住雙臂,拴在一棵樹上。
餘司令跳下馬來,走到餘大牙面前,說:“你真幹啦?”
餘大牙說:“鰲子,給老子鬆綁,老子不在你這兒幹啦!”
隊員們瞪著大小不一的眼,看著餘司令。
餘司令說:“叔,我要槍斃你。”
餘大牙吼叫著:“雜種,你敢斃你親叔?想想叔叔待你的恩情,你爹死得早,是叔叔掙錢養活你娘倆,要是沒有我,你小子早就餵了狗啦!”
餘司令揚手一鞭,打在餘大牙臉上,罵一聲:“混帳!”接著便雙膝跪地,說:“叔,佔鰲永遠不忘你的養育之恩,您死之後,我給你披麻戴孝,逢年過節,我給你祭掃墳墓。”
餘司令翻身跳上馬背,在馬腚上打了一鞭,向著任副官走去的方向,飛馬追去,得得答答的馬蹄聲,把一個世界都震動了。
槍斃餘大牙時,父親在場觀看。餘大牙被啞巴和兩個隊員押到村西頭,刑場選在一個積著一汪汪烏黑臭水,孳生著大量蚊虻蛆蟲的半月形灣子邊。灣崖上孤零零地站著一棵葉子焦黃的小柳樹。灣子裡撲撲通通地跳著蛤蟆,一堆亂頭髮渣子邊上,躺著一隻女人的破鞋。
兩個隊員把餘大牙架到灣崖上,鬆開手,看著啞巴。啞巴從肩上掄下步槍,拉動槍栓,子彈清脆地上了膛。
餘大牙轉過身,面對著啞巴,笑了笑。父親發現他的笑容慈祥善良,像一輪慘淡的夕陽。
“啞巴兄弟,給我鬆了綁,我不能帶著繩子死!”
啞巴想了想,提槍上前,從腰裡拔出刺刀,噌噌噌三五下,把細麻繩挑斷。餘大牙舒展著胳膊,迴轉身,大喊:“打吧,啞兄弟,打準|穴位,別讓我受罪!”
父親認為人在臨死前的一瞬間,都會使人肅然起敬。餘大牙畢竟是我們高密東北鄉的種子,他犯了大罪,死有餘辜,但臨死前卻表現出了應有的英雄氣概,父親被他感動得腳底生熱,恨不得騰跳。
餘大牙面向臭水灣子,望著在他腳下的水汪子裡,野生著幾片綠荷,一支瘦小潔白的野荷花,又望著灣子對面光芒四射的高粱,吐口高唱:“高粱紅了,高粱紅了,東洋鬼子來了,東洋鬼子來了,國破了,家亡了……”
啞巴的槍舉起放下,放下舉起。
兩個隊員說:“啞巴,向司令說說情,饒了他吧!”
啞巴拄著槍,聽著餘大牙把那首歌子雜亂無章地唱。
餘大牙迴轉身,怒目圓睜,大叫:“開槍呀,兄弟!難道還要我自己崩了自己嗎?”
啞巴托起槍,瞄了瞄餘大牙瓦塊般的額頭,勾動了扳機。
父親看到餘大牙的額頭像碎瓦片一樣迸裂了,緊跟眼見的情景耳朵聽到沉悶的槍聲。啞巴在槍聲中低下頭,一縷雪白的硝煙,從槍筒裡吐出來。餘大牙的身體靜止了兩眨眼的功夫,就像一截木頭,疾速地跌到灣子裡。
啞巴拖槍便走。兩個隊員尾隨著。
父親和一群孩子們,膽戰心驚地湧到灣子邊,居高臨下地看著仰面朝天躺在灣子裡的餘大牙。他的臉上只剩下一張完好無缺的嘴,腦蓋飛了,腦漿糊滿雙耳,一隻眼球被震到眶外,像粒大葡萄,掛在耳朵旁。他的身體落下時,把鬆軟的淤泥砸得四濺,那株瘦弱的白荷花斷了莖,牽著幾縷白絲絲,擺在他的手邊。父親聞到了荷花的幽香。
後來,任副官搞來了一口黃緞子掛裡、外刷了銅錢厚清油的柏木棺材,把餘大牙盛裝厚葬,墳墓建在灣子邊那棵小柳樹下。出殯那天,任副官黑衣挺括,毛髮燦爛。他的左臂上纏了一塊紅綢子。餘司令披麻戴孝,大聲嚎哭。一出村頭,他用力把一個新瓦盆摔在磚頭上。
那天,奶奶給我父親纏了一道白孝布——奶奶自己也是披麻戴孝,父親手持一根新鮮的柳木棍子,跟在餘司令和奶奶後邊走。父親親眼見到瓦盆的碎片從磚頭上迸起的情景,接著想起餘大牙的腦殼也像瓦片一樣迸裂的情景。父親隱隱約約地預感到這兩次極端相似的破碎之間有一種內在的必然性聯絡。這件事情與那件事情碰到一起,還會出現第三個情景。
父親一滴眼淚也沒掉,冷眼觀察著送葬的人。送葬隊伍在柳樹下圍成一個圓圈站定時,那口沉重的棺木,由十六個精壯的小夥子,扯著八根一把粗的麻辮子的兩頭,輕輕地送下深深的墓|穴。餘司令抓起一把土,冷酷地打在鋥亮的棺蓋上,砰然一響,人心動搖。幾個持鍬的人,紮起大塊的黑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