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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弄到這步田地!我是哭你外甥,我兒子,大銀子,他才十八,跟著我入了鐵板會,一心眼替你姐姐報仇,可是仇沒報了,就被你們給毀了。你們用扎槍把他扎死了,他都下跪了,我親眼看到他下跪了,可你們還是扎死了他!你們這些狼心狗肺的雜種!你們家裡不是也有兒子嗎?”
老鐵板會員眼裡的淚水被憤怒的烈火燒乾了,他昂著猙獰可怖的頭顱,對著同樣被細麻繩反剪了雙肩的膠高大隊衣衫襤褸的隊員們咆哮著:“畜生!你們有本事打日本去!打黃皮子去!打我們鐵板會幹什麼!你們這些漢奸!裡通外國的張邦昌!秦檜……”
“姐夫,姐夫,你別發火。”他的在膠高大隊當兵的小舅子在一旁勸道。
“誰是你的姐夫!對著你外甥甩他媽的手榴彈時就忘了你還有姐夫啦?你們共產八路都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沒有妻子兒女?”老鐵板會員臉上的傷口因為激怒迸裂,滲出了黑油油的血。
“老頭,你別一面子情理!要不是你們鐵板會綁我們江大隊長的票,敲詐了我們一百條槍,我們也不會打你們,我們打你們就是為了奪回抗日的武器,壯大抗日的武裝,走上抗日的戰場,去做抗日的先鋒!”膠高大隊的一個小頭目忍無可忍地反駁老鐵板會員的謬論。
父親同樣忍無可忍地用他正處在變聲期的嘶啞喉嚨蒼聲蒼氣地說:“是你們先偷了我們藏在井裡的槍,偷了我們晾在牆上的狗皮,我們才綁你們的票!”
父親用力咳出一口憤怒的粘痰,對準膠高大隊小頭目那張可惡的面孔射去,粘痰沒有射中小頭目的臉,卻歪打正著在一個大高個子、背稍有點駝的鐵板會會員額頭上。
那個隊員膩歪得擠鼻子弄眼,滿臉痛苦表情,他抻著頭,把臉放在柳樹皮上摩擦著。直擦得額頭髮綠,痰跡尚存。他轉過身——打他一槍他也不會這樣惱火——罵道:“豆官,我操你活娘!”
俘虜們還是笑了,儘管他們的胳膊都被細麻繩勒得痠麻脹痛、都不知前邊有什麼樣的厄運等著他們。
爺爺苦笑一聲,說:“還爭什麼!都是敗軍之將。”
爺爺一語未了,就感到傷臂被猛地牽扯了一下,猛回身,繩子鬆了,見江小腳面如香灰,側歪在地。那隻受傷的腳腫脹得像個爛冬瓜一樣,流出一些非膿非血的粥狀液體。
膠高大隊隊員們撲上來,但立刻又被繩子拉回去。他們只好眼巴巴地望著他們昏迷不醒的大隊長。
太陽衝出霧靄的海洋,金光四顧,普天之下塗抹著血樣的溫柔和厚愛。冷支隊的火頭軍正在利用鐵板會昨天用過的鍋灶熬高粱米稀飯,鍋裡粥聲沸沸,粘稠有力,魚鰾般的拳大粥泡在金光中凸起,又在金光中破碎,血腥味中、屍臭味中,又攙進了高粱米飯的香氣。四個冷支隊中人,抬著兩扇門板,門板上放著大塊的馬肉,整條的馬腿,來到灣子邊。他們充滿同情地打量著拴在柳樹上的俘虜們,俘虜們有的在看昏厥在地的江小腳,有的在看村北土圍子上拖著大槍踱步的哨兵,哨兵的槍刺發出一道道彎彎曲曲的銀蛇樣的光芒,有的在看墨水河上空那些粉紅色的、輕薄鰾綃般嫋嫋飄搖的垂天霧靄。父親在看那四個來到灣子邊洗馬肉的冷支隊隊員。
他們把門板放在灣水邊,門板立刻傾斜起來,血水汩汩地下流,彙集到門板邊緣,細小的血液焦急地射進灣子裡,打在那些鵝黃|色的浮萍上。有十幾葉浮萍翻轉,灰綠色的葉底朝了天。鵝黃|色浮萍折射出溫暖的紫紅色光線,映照著冷支隊隊員麻木不仁的面孔。
這麼多的浮萍!一個精瘦的像鷺鷥的冷支隊隊員說,像綠馬皮一樣遮滿了灣。
這灣子裡的水可夠髒的。
人家說喝了這灣裡的水要得麻風病。
怎麼會呢?
若干年前這灣子裡浸泡過兩個麻風病人,連灣裡的鯉魚都爛腮爛眼圈。
眼不見為淨。以水為淨。
高腳鷺鷥樣精瘦隊員的腳陷進灣邊淤泥裡,他急速地倒動著腳,淤泥滋滋有聲地從他的鞋邊上漫起,粘到他的翻毛日本大皮靴上。
父親想起在墨水河大橋伏擊戰後,冷支隊的隊員搶著從死鬼子腳上剝大皮靴的情景。他們剝下鬼子的大皮靴,就一腚坐下,把自己腳上的布鞋脫下來扔掉。父親記得那些換上了日本皮靴的冷支隊隊員,就像剛掛了新鐵掌的騾馬一樣,走起路來,躡手躡腳,帶著一種受寵若驚的惶恐表情。
冷支隊隊員用木板把密密匝匝的浮萍往外撥去,露出了一塊綠得發黑的水。遠處的浮萍立即擠過來填補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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