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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遠飛的燕子,當它們隨著季節在山南海北繞了一大圈回來的時候,屋樑上的鳥巢還在,但屋宇的主人變了,屋宇的結構也變了,它們只能唧唧啾啾地在四周盤旋,盤旋出一個崔顥式的大問號。
其實我比那些燕子還要恓惶,因為連舊年的巢也找不到了。我出生和長大的房屋早已賣掉,村子裡也沒有嚴格意義上的親戚,如果像我現在這個樣子回去,誰也不會認識我,我也想不出可在哪一家吃飯、宿夜。這居然就是我的故鄉,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故鄉!早年離開時的那個清晨,夜色還沒有褪盡而朝霧已經迷濛,小男孩瞌睡的雙眼使夜色和晨霧更加濃重。這麼潦草的告別,總以為會有一次隆重的彌補,事實上世間的一切都無法彌補,我就潦草地踏上了背井離鄉的長途。
我所離開的是一個非常貧困的村落。貧困到哪家晚飯時孩子不小心打破一個粗瓷碗就會引來父母瘋狂的追打,而左鄰右舍都覺得這種追打理所當然。這兒沒有正兒八經坐在桌邊吃飯的習慣,至多在門口泥地上擱一張歪斜的小木幾,家人在那裡盛了飯就撥一點菜,託著碗東蹲西站、晃晃悠悠地往嘴裡扒,因此孩子打破碗的機會很多。粗黑的手掌在孩子身上疾風暴雨般地掄過,便小心翼翼地撿起碎碗片拼合著,幾天後挑著擔子的補碗師傅來了,花費很長的時間把破碗補好。補過和沒補過的粗瓷碗裡很少能夠盛出一碗白米飯,儘管此地盛產稻米。偶爾哪家吃白米飯了,飯鑊裡通常還蒸著一碗黴乾菜,於是雙重香味在還沒有揭開鑊蓋時已經飄灑全村,而這雙重香味直到今天我還認為是一種經典搭配。雪白晶瑩的米飯頂戴著一撮烏黑髮亮的黴乾菜,色彩的組合也是既沉著又強烈。
說是屬於餘姚,實際上離餘姚縣城還有幾十裡地。餘姚在村民中唯一可說的話題是那兒有一所高山仰止般的醫院叫“養命醫院”,常言道只能醫病不能醫命,這家醫院居然能夠養命,這是何等的本事,何等的氣派!村民們感嘆著,自己卻從來沒有夢想過會到這樣的醫院去看病。沒有一個人是死在醫院裡的,他們認為寧肯早死多少年也不能不死在家裡。鄉間的出喪比迎娶還要令孩子們高興,因為出喪的目的地是山間,浩浩蕩蕩跟了去,就是一次熱熱鬧鬧的集體郊遊。這一帶的喪葬地都在上林湖四周的山坡上,送葬隊伍紙幡飄飄,哭聲悠揚,一轉入山岙全都鬆懈了,因為山岙裡沒有人家,紙幡和哭聲失去了視聽物件。山風一陣使大家變得安靜也變得輕鬆,剛剛還兩手直捧的紙幡已隨意地斜扛在肩上,滿山除了墳塋就是密密層層的楊梅樹,村民們很在行,才掃了兩眼便討論起今年楊梅的收成。
楊梅收穫的季節很短,超過一兩天它就會泛水、軟爛,沒法吃了。但它的成熟又來勢洶洶,剎那間從漫山遍野一起湧出的果實都要快速處理掉,殊非易事。在運輸極不方便的當時,村民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放開肚子拼命吃。也送幾簍給親戚,但親戚都住得不遠,當地每座山都盛產楊梅,贈送也就變成了交換,家家戶戶屋簷下排列著附近不同山樑上採來的一筐筐楊梅,任何人都可以蹲在邊上慢慢吃上幾個時辰,嘟嘟噥噥地評述著今年各座山的脾性,哪座山賭氣了,哪座山在裝傻,就像評述著自己的孩子。孩子們到哪裡去了?他們都上了山,爬在隨便哪一棵楊梅樹上邊摘邊吃。鮮紅的果實碰也不會去碰,只挑那些紅得發黑但又依然硬扎的果實,往嘴裡一放,清甜微酸、挺韌可嚼,捫嘴啜足一口濃味便把梅核用力吐出,手上的一顆隨即又按唇而入。這些日子他們可以成天在山上逗留,楊梅飽人,家裡藉此省去幾碗飯,家長也認為是好事。只是傍晚回家時一件白布衫往往是果汁斑斑,暗紅淺絳,活像是從浴血拼殺的戰場上回來。母親並不責怪,也不收拾,這些天再洗也洗不掉,只待楊梅季節一過,漬跡自然消退,把衣服往河水裡輕輕一搓便什麼也看不見了。
阿子們爬在樹上摘食梅樹,時間長了,滿嘴會由酸甜變成麻澀。他們從樹上爬下來,腆著脹脹的肚子,呵著失去感覺的嘴唇,向湖邊走去,用湖水漱漱口,再在湖邊上玩一玩。上林湖的水很清,靠岸都是淺灘,梅樹收穫季節赤腳下水還覺得有點涼,但歡叫兩聲也就下去了。腳下有很多滑滑的硬片,彎腰撈起來一看,是瓷片和陶片,好像這兒打碎過很多很多器皿。一腳一腳蹚過去,全是。那些瓷片和陶片經過湖水多年的盪滌,邊角的碎口都不扎手了,細細打量,釉面鋥亮,厚薄勻整,弧度精巧,比平日在家打碎的粗瓷飯碗不知好到哪裡去了。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難道這裡曾安居過許多鍾鳴鼎食的豪富之家?但這兒沒有任何房宅的遺蹟,周圍也沒有一條象樣的路,豪富人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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