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部分(第2/4 頁)
聖靈一樣,與我一起瞻仰著這個也許能成為蓋世英傑的女嬰佈滿血汙的面孔。妻子買回來兩袋奶粉,一袋洗衣粉。我親自動手,衝了一瓶奶,把那個被我女兒咬爛了的|乳膠奶頭,插到她的嘴裡,緊接著她的喉嚨裡發出了咕嚕咕嚕的聲響。吃完一瓶奶,她睜開了眼睛。兩隻黑蝌蚪般的眼睛。她努力看著我,目光冷漠。
我說:“她在看我。”
母親說:“初生的孩子,什麼也看不到。”
父親怒氣衝衝地反駁道:“你怎麼知道她什麼也看不到?她打電話跟你說啦?”
母親退著走,說:“我不跟你抬槓,她能看到,看不到,都隨便去。”
女兒從衚衕裡跑回來,高聲喊叫著:“娘,打雷了,上來雨啦。”
果然,站在房子裡,就聽到了西北方向持續滾過推磨般的雷聲。透過捅破紙的後窗欞,我看到了那半邊天上毛茸茸的烏雲。午後,大雨滂沱,瓦簷上的雨水像灰白的幕布垂直掛地,雨聲中夾雜著青蛙的叫聲。隨雨降下的十幾條犁鏵般的大鯽魚在院裡的積水中潑剌剌跳躍。妻子摟著女兒在炕上酣睡,父親在他們的炕上吹著氣。我把女嬰放在一面竹篩子裡,端到堂屋正中的一個方凳上。我一直坐在篩子旁,看一會兒門外發瘋般的雨水,又看一會兒躺在篩子裡安睡的女嬰,瓦簷上的流水注到一隻翻扣的水桶上,發出時而響亮時而沉悶的急促聲響。天色晦暗,堂屋裡瀰漫著青藍色的光輝,女嬰的臉酷似枯樹皮的顏色。我生怕她餓著,手持著奶瓶,像持著一個救火器。每當她把嘴巴咧開啼哭時,我就把奶頭塞到她嘴裡,把她的啼哭扼殺在萌芽狀態中。直到奶水從她嘴裡溢位來時,我才猛然醒悟:嬰兒不但能餓死,同樣也能撐死。我停止餵奶,用毛巾擦淨她眼窩裡和耳蝸裡的奶汗,焦灼地看著幹勁不減的雨水。我深深地感到女嬰已經成為我的累贅。如果沒有她,此時我應躺在炕上睡覺,恢復連續乘車的疲勞。因為有了她,我只能坐在僵硬的凳子上,觀賞枯燥的暴雨了。如果沒有我,她也許已被暴雨灌死了,灌不死也凍死了。她也許早被洶湧的水流衝到溝裡去,飢餓的魚群已經開始吮吸她的眼珠了。院子裡有一條雪白的鯽魚擱淺在青磚甬路上。它平躺著,尾巴啪啪地抽打著,閃爍出一圈圈黯淡的銀光。後來它終於躍到甬路下的積水裡。它直起身子,青色的背脊像犁鏵般地劃開水面。我很想冒雨出去把它抓獲,使它成為父親佐酒的佳餚。我忍住了,並不僅僅因為雨水會打溼我的衣服。
在那個急雨如亂箭的下午,我忍受著蚊蟲的騷擾,考察了故鄉棄嬰的歷史。我不必藉助任何資料就把故鄉的棄嬰史理出了一條清晰的線索,我用回憶的利喙把塵封的歷史啄出了一條幽暗的隧道並在裡邊穿行,手和腳都觸控著棄嬰們冰涼的白骨。
我把這些被拋棄的嬰孩大致分為四類,僅僅是大致劃分,因為這四類棄嬰有時處於一種交叉境況。
第一類系因家庭生活困難、無力撫養,被溺殺在尿桶裡或拋棄在道路邊。這種情況多發生在解放前,沒有計劃生育措施的情況下。這一類棄嬰好像具有世界性的普遍意義,我記得日本有兩篇小說,一篇名為《桑孩兒》,是水上勉寫的;另一篇名為《陸奧偶人》,記不清作者名字了,好像就是著名小說《樽山節考》的作者。《桑孩兒》和《陸奧偶人》寫的都是棄嬰的事。《桑孩兒》裡的棄嬰就是把嬰孩活活地扔到雪地裡凍死,但也有生命力極頑強者,在雪坑裡呆一夜尚能呱呱啼哭,這種孩子往往被抱回去繼續撫養。陸奧的棄嬰方式則是在嬰兒降生後,第一聲啼哭沒及發出之前,把嬰孩倒豎在熱水中溺死。他們認為嬰孩未啼哭前是沒有感覺的,這時把他溺死,是不違反人道的。一旦嬰孩啼哭之後,就只能養著他了。這兩種棄嬰方式在我的故鄉都曾存在過,產生的原因一如上述———我是按棄嬰的原因來為棄嬰分類的。我相信在漫長的歲月裡,故鄉有許多嬰兒是死在尿罐裡的,這種殺嬰方式似乎比日本陸奧的殺嬰方式還要骯髒殘忍。當然,我即便問遍鄉里苟活的老人,也難問出一個確鑿的殺嬰者。但我回憶起他們坐在籬笆邊或斷牆邊閉目養神時的情景,我認為他們臉上的表情都是殺嬰者的表情,他們中肯定有人在尿罐裡溺殺過親生兒女,或者把親生兒女扔到路邊凍餓而死———這類嬰孩是無人要撿的,所以,把活著的嬰孩扔到路邊或是十字路口,似乎比把他溺殺在尿罐裡要人道一些,其實這不過是那些貧窮善良的父母們的自我安慰罷了。這些活著送出去的孩子,生機委實渺茫得很,他們恐怕絕大多數都飽了飢腸轆轆的野狗肚腹。
第二類被拋棄的嬰孩是有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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