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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從哪一年開始,我每逢兒童生日,送他一個紅紙包,上寫“長命 康樂”四個字,內封銀數如其歲數。他們得了,照例不拆。不料今日一齊拆開,充作逃難之 費!又不料積成了這樣可觀的一個數目:我真糊塗,家累如此,時局如彼,曾不乘早領出些 存款以備萬一,直待倉皇出走時才計議及此。幸有這筆意外之款,維持了逃難的初步,僥倖 之至!平生有輕財之習,這種僥倖勢將長養我這習性,永不肯改了。當夜把四百金分藏在各 人身邊,然後就睡。輾轉反側間,忽聞北方震響,其聲動地而來,使我們的床鋪格格作聲! 如是者數次。我心知這是夜戰的大炮聲。火線已逼近了!但不知從哪裡來的。只要明日上午 無變,我還可免於披髮左衽。這一晚不知如何睡去。
次日,十一月二十一日上午,阿康(染坊裡的司務)從鎮上奔來,用紹興白倉皇報道: “我家門口架機關槍,橋堍下襬大炮了!聽說桐鄉已經開火了!”我恍然大悟,他們不直接 打嘉興;卻從北面迂迴,取濮院、桐鄉、石門灣,以包圍嘉興。我要看嘉興失守才走,誰知 石門灣失守在先。想派人走練市叫鏡涵,事實已不可能;沿途要拉夫,鄉下人都不敢去;昨 夜的炮聲從北方來,練市這一路更無人肯去,即使有人肯去,鏡涵已經遷居練市鄉下,此去 不止十五里路,況且還要摒擋,當天不得轉回;而我們的出走,已經間不容髮,勢不能再緩 一天,只得管自走了。幸而鏡涵最近來信,在鄉無恙。但我至今還負疚於心。上午向村人告 別。自十一月六日至此,恰好在這村裡住了半個月,常與村人往來饋贈,情誼正好。今日告 別,後會難知!心甚惆悵。送蔣金康家房租四圓,強而後受。又將所餘傢俱日用品之類,盡 行分送村人。丙潮的船於正午開到。我們胡亂吃了些飯,匆匆下船。茂春、雪雪夫婦送到船 埠上。我此時心如刀割!但臉上強自鎮定,叮囑他們“趕快築防空壕,後會不遠。”不能再 說下去了。
此去輾轉流徙,曾歇足於桐廬、萍鄉、長沙、桂林、宜山。為避空襲,最近又從宜山遷 居思恩。不知何日方得還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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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豪之死
伯豪是我十六歲時在杭州師範學校的同班友。他與我同年被取入這師範學校。這一年取 入的預科新生共八十餘人,分為甲乙兩班。不知因了什麼妙緣,我與他被同編在甲班。那學 校全體學生共有四五百人,共分十班。其自修室的分配,不照班次,乃由舍監先生的旨意而 混合編排,故每一室二十四人中,自預科至四年級的各班學生都含有。這是根據了聯絡感 情,切磋學問等教育方針而施行的辦法。
我初入學校,頗有人生地疏,舉目無親之慨。我的領域限於一個被指定的坐位。我的所 有物盡在一隻抽斗內。此外都是不見慣的情形與不相識的同學——多數是先進山門的老學 生。他們在縱談、大笑,或吃餅餌。有時用奇妙的眼色注視我們幾個新學生,又向伴侶中講 幾句我們所不懂的、暗號的話,似譏諷又似嘲笑。我枯坐著覺得很不自然。望見斜對面有一 個人也枯坐著,看他的模樣也是新生。我就開始和他說話,他是我最初相識的一個同學,他 就是伯豪,他的姓名是楊家俊,他是餘姚人。
自修室的樓上是寢室。自修室每間容二十四人,寢室每間只容十八人,而人的分配上順 序相同。這結果,猶如甲乙丙丁的天干與子醜寅卯的地支的配合,逐漸相差,同自修室的人 不一定同寢室。我與伯豪便是如此,我們二人的眠床隔一堵一尺厚的牆壁。當時我們對於眠 床的關係,差不多隻限於睡覺的期間。因為寢室的規則,每晚九點半鐘開了總門,十點鐘就 熄燈。學生一進寢室,須得立刻攢進眠床中,明天六七點鐘寢室總長就吹著警笛,往來於長 廊中,把一切學生從眠床中吹出,立刻鎖閉總門。自此至晚間九點半的整日間,我們的歸宿 之處,只有半隻書桌(自修室裡兩人合用一書桌)和一隻板椅子的坐位。所以我們對於這甘 美的休息所的眠床,覺得很可戀;睡前雖然只有幾分鐘的光明,我們不肯立刻攢進眠床中, 而總是湊集幾個朋友來坐在床簷上談笑一回,寧可暗中就寢。我與伯豪不幸隔斷了一堵牆 壁,不能聯榻談話,我們常常走到房門外面的長廊中,靠在窗簷上談話。有時一直談到熄燈 之後,周圍的沉默顯著地襯出了我們的談話聲的時候,伯豪口中低唱著“眾人皆睡,而我們 獨醒”而和我分手,各自暗中就寢。
伯豪的年齡比我稍大一些,但我已記不清楚。我現在回想起來,他那時候雖然只有十七 八歲,已具有深刻冷靜的腦筋,與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