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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6年5月1日於重慶客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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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畔夜飲
前天晚上,四位來西湖遊春的朋友,在我的湖畔小屋裡飲酒。酒闌人散,皓月當空,湖 水如鏡,花影滿堤。我送客出門,捨不得這湖上的春月,也向湖畔散步去了。柳蔭下一條石 凳,空著等我去坐。我就坐了,想起小時在學校裡唱的春月歌:“春夜有明月,都作歡喜 相。每當燈火中,團團青輝上。人月交相慶,花月並生光。有酒不得飲,舉杯獻高堂。”覺 得這歌詞,溫柔敦厚,可愛得很!又念現在的小學生,唱的歌粗淺俚鄙,沒有福份唱這樣的 好歌,可惜得很!回味那歌的最後兩句,覺得我高堂俱亡,雖有美酒,無處可獻,又感傷得 很!三個“得很”,逼得我立起身來,緩步回家。不然,恐怕把老淚掉在湖堤上,要被月魄 花靈所笑了。
回進家門,家中人說,我送客出門之後,有一上海客人來訪,其人名叫CT①,住在葛 嶺飯店。家中人告訴他,我在湖畔看月,他就向湖畔去拜我了。這是半小時以前的事,此刻 時鐘已指十時半。我想,CT找我不到,一定已經回旅館去歇息了。當夜我就不去找他,自 管睡覺了。第二天早晨,我到葛嶺飯店去找他,他已經出門,茶役正在打掃他的房間。我留 了一張名片,請他正午或晚上來我家共飲。正午,他沒有來。晚上,他又沒有來。料想他這 上海人難得到杭州來,一見西湖,就整日尋花問柳,不回旅館,沒有看見我留在旅館裡的名 片,我就獨酌,照例飲盡一斤。
黃昏八點鐘,我正在酩酊之餘,CT來了。闊別十年,多經浩劫,他反而胖了,反而年 輕了。他說我也還是老樣子,不過頭髮白些。“十年離亂後,長大一相逢。問姓驚初見,稱 名憶舊容。”這詩句雖好,我們可以不唱,略略幾句寒暄之後,我問他吃夜飯沒有。他說, 他是在湖濱吃了夜飯——也飲一斤酒——不回旅館,一直來看我的。我留在他旅館裡的名 片,他根本沒有看到。我肚裡的一斤酒,在這位青年時代共我在上海豪飲的老朋友面前,立 刻消解得乾乾淨淨,清清醒醒,我說:“我們再喝酒!”他說:“好,不要甚麼菜蔬。”窗 外有些微雨,月色朦朧,西湖不象昨夜的開顏發豔,卻另有一種輕顰淺笑,溫潤靜穆的姿 態。昨夜宜於到湖邊步月,今夜宜於在燈前和老友共飲。“夜雨翦春韭”,多麼動人的詩 句!可惜我沒有家園,不曾種韭。即使我有園種韭,這晚上我也不想去翦來和CT下酒。因 為實際的韭菜,遠不及詩中的韭菜的好吃。照詩句實行,是多麼愚笨的事啊!
女僕端了一壺酒和四隻盆子出來,醬雞、醬肉、皮蛋和花生米,放在收音機旁的方桌 上。我和CT就對坐飲酒。收音機上面的牆上,正好貼著一首我手寫的數學家蘇步青的詩: “草草杯盤共一歡,莫因柴米話辛酸。春風已綠門前草,且耐餘寒放眼看。”有了這詩,酒 味特別的好。我覺得世間最好的酒餚,莫如詩句。而數學家的詩句,滋味尤為純正。因為我 又覺得,別的事都可有專家,而詩不可有專家。因為做詩就是做人。人做得好的,詩也做得 好。倘說做詩有專家,非專家不能做詩,就好比說做人有專家,非專家不能做人,豈不可 笑?因此,“專家”的詩,我不愛讀。因為他們往往愛用古典,踏襲傳統,咬文嚼字,賣弄 玄虛;扭扭捏捏,裝腔做勢;甚至神經過敏,出神見鬼。而非專家的詩,倒是直直落落,明 明白白,天真自然,純正朴茂,可愛得很。樽前有了蘇步青的詩,桌上的醬雞、醬肉、皮蛋 和花生米,味同嚼蠟,唾棄不足惜了!
我和CT共飲,另外還有一種美味的酒餚,就是話舊。闊別十年,身經浩劫。他淪陷在 孤島上,我奔走於萬山中。可驚可喜、可歌可泣的話,越談越多。談到酒酣耳熱的時候,話 聲都變了呼號叫嘯,把睡在隔壁房間裡的人都驚醒。談到二十餘年前他在寶山路商務印書館 當編輯,我在江灣立達學園教課時的事,他要看看我的子女阿寶、軟軟和瞻瞻——《子愷漫 畫》裡的三個主角,幼時他都見過的。瞻瞻現在叫做豐華瞻,正在北平北大研究院,我叫不 到;阿寶和軟軟現在叫做豐陳寶和豐甯馨,已經大學畢業而在中學教課了,此刻正在廂房裡 和她們的弟妹們練習平劇,我就喊她們來“參見”。CT用手在桌子旁邊的地上比比,說: “我在江灣看見你們時,只有這麼高。”她們笑了,我們也笑了。這種笑的滋味,半甜半 苦,半喜半悲。所謂“人生的滋味”,在這裡可以嚐到。CT叫阿寶“大小姐”,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