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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村是城市的起點,沒有鄉下人就沒有城裡人,我不懂為什麼要將鄉下人叫鄉下人,不叫鄉上人。何況鄉下海拔比城裡高,城裡的江河都是從鄉下流下來的,鄉下明明在城市上游,怎麼反倒成鄉下了呢?後來我才弄明白,所謂鄉下,與地理意義無關,是一種心理指向,居於鄉村的人,遠離擁有政治經濟文化強勢的城市,心理處於劣勢和下風,只能叫鄉下人,不好叫鄉上人。就如我這個出生於鄉下的城裡人,雖離鄉有年,骨子裡依然那麼低下卑下,至今培養不出城裡人的心理優勢,佔不到任何上風,只能算個鄉下人。
我是因一場高考,從鄉下來到城裡的。那是有些久遠的一九七八年,五月天的鄉間陽光豔麗無比,高中畢業返鄉不久的我正在彎腰作田,郵遞員送去母校城步三中一紙通知,召我回校複習,迎接剛恢復的全國高考。我很猶豫。我雖然成績還算不差,尤其是數學和語文一直名列前茅,到底是文革期間讀的中小學,學得粗淺,不繫統也不紮實,不知對不對付得了這正規高考。可最後還是在父母勸說下,懷揣幾個資料費,扛袋剛碾的餘溫猶在的大米,匆匆趕到母校。死記硬背了幾本簡單的油印資料,七月初走進考場,見周圍大都是大自己十多歲的文革前高中畢業生,不覺背膛一涼,心想這一個半月的工夫怕是白花了。不過這趟復讀,自帶飯米不計,資料費伙食費加一起才十幾元本錢,考不上也虧不到哪裡去,又從容了幾分。兩天的考試結束,將一沓高考資料塞進來時裝米的布袋,往肩上一扛,邁步回到鄉間,又高挽褲腿,踏進田裡。
復讀一個半月耽誤的工分還沒掙回來,邵陽師專的錄取通知到了手上。當時也不知專科與本科有啥區別,反正是個大學,從此可帶走戶口,跳出農門,吃上皇糧,成為堂堂的國家人。九月走進師專,不用交一分錢,就嚼上香噴噴的白饅頭,吃上有葷有素的飯食,每月還可領到五元困難補助,一切恍惚如在夢中。祖祖輩輩面朝黃土背朝天,還瓜菜半年糧,飢一餐飽一頓的,到我這裡,離開田土,四季不沾陽春水,相反有了飽飯吃,誰想象得出世上竟有此等好事?偏偏不可想象的事還真就這樣發生了。我胖了,也白了,鼻樑上架上近視眼鏡,鏡片裡閃著天之驕子難抑的自信的光芒。豈止自信?簡直就是小人得志,不可一時。我就這麼小人得志著,讀完三年師專,然後做上中學教師,繼而走進機關,成為人人羨慕的國家幹部。
第四輯錢是不能忘記的(2)
國家幹部冠之以國家,自然生是國家的人,死是國家的鬼。有住有吃有月供,有頭有臉有身份。出門坐單位車,單位沒車去乘客車,車費全報不算,還拿途中補助。病是替國家生的,打針吃藥住院可以報銷。哪天無可救藥,光榮了不朽了,也不用曝屍街頭,國家早準備好了足額喪葬費,給你開追悼會,宣讀悼詞,蓋棺論定。沒作田,為國家納糧;沒燒鍋爐,為國家鍊鋼;也沒做生意,為國家交稅,國家憑什麼這麼厚待你?原來就憑你這兩下子:臉上嘴皮子,大人面前說小話,小民面前說大話;手中筆頭子,公文辦得頭頭是道,報告寫得洋洋灑灑。回頭再想想自己的祖輩和鄉親,誰又像我一樣,沾過嘴皮子和筆頭子的光?他們吃穿住用,哪樣不憑一身苦力蠻力死力,勤勉勞動換得?含辛茹苦一輩子,眼見得就要油幹燈盡了,也不指望國家來收屍,自己先準備好簡陋的壽衣棺材,到時讓後人和鄉親往山上一扛,幾把黃土埋掉,乾乾淨淨,來去了無牽掛。
這就是我與鄉親們的區別,用傳統的說法,一為勞心者,一為勞力者。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我自然比鄉親們高貴了許多,包括精神層面的東西。我衣冠楚楚,細皮白肉,神情自若,嘴是兩塊皮,越說越稀奇,沒人懷疑我是吃力氣飯的,投給我的眼光帶著由衷的羨慕。若知道我待的部門不錯,還有著小小級別,那目光除了羨慕,又多了幾分敬畏。我的鄉親卻不同,衣衫老土,滿臉滄桑,神情呆滯,說起話來口齒不清,走到哪裡都那麼萎縮畏葸,低賤卑怯,一看就是沒有身份和地位的草根族。進了城,問個路,難得有人理睬。到單位去找人,門衛會當小偷盤問半天,遭訓挨斥實屬尋常。求到我門下,我幫著找人辦點小事,或用公款安排頓飯食,會感激我一輩子,回去後逢人便說我好,為我歌功頌德,把我吹上了天。我曾為老家爭取一筆小資金,解決了村上吃水問題,鄉親們更是感激不盡,把我的名字都刻到了蓄水池上。這是交了數千年皇糧國稅的村民第一次接受國家款項,因是我從中起的作用,便把功勞記在我頭上,對我敬愛有加,格外高看。
享受鄉親們的敬愛和高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