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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連這輕輕的感嘆也未必喚起。記性好些的倒是有話可說:“又是新生戲院。”
新生戲院遂爾成了惡魔墳場。當整棟大樓重建工程一再因意外事件而延宕到不知何年何月,才忽然宣告完成、戲院可以重新開張營業的時候,人們忘記了所有曾經發生過的不愉快的事。他們手持票券,談笑自若,買爆米花和醃芭樂進場,正準備將身體陷進一張柔軟的沙發和比沙發更柔軟的電影情節裡去,有人從背後向他們吹一口森冷酷寒的氣息,味道腥臭如爬蟲分泌的黏液——他們回過頭,赫然看見自己的正後方坐著個沒有頭的人。
也有的人正後方坐著個有頭卻沒有臉的人,也有人正後方坐著個有頭有臉卻沒有五官的人。還有的怪東西不出現在正後方,而是正前方。本村的徐老三就碰上一個——當時的電影院尚無明令禁止吸菸,大都在請勿吸菸範圍之內,那意思就是說,像徐老三這種人可以盡情吸菸。徐老三吸了兩根之後,前座的人回頭說:“先生,借個火罷?”徐老三很帥氣地掏出一支美軍顧問團——我們稱PX,當時沒人知道PX就是Post Exchange之意,還以為是美國貨的簡稱——的銀質打火機,磨輪“叱”的聲打著,出現在徐老三面前的卻不是一支菸,而是一紮冥紙。坐在他前方的那傢伙就是一大捆冥紙。嚇得徐老三當場變成一個好人,從此不耍流氓、混太保,改行作軍火生意。
時日稍久,血口獠牙披頭散髮吊舌無鼻開膛破肚……什麼樣的鬼都出籠了。沒有任何一鬼留下過照片之類的目擊物證,可是全臺北有一半以上的人說見過或者是聽人見過新生戲院鬧鬼。最後連“警備總部”都成立了一個專案小組——代號“鍾馗”——隨時派便衣人員入戲院蒐證。孫小六的兩個哥哥大一和大二,都曾經冒充過“鍾馗小組”人員進場看了幾齣白戲。我們那一整世代的人都知道:“鍾馗小組”真正要抓的不是鬼,而是據說比鬼更可怕的,想要在我們這個社會里製造騷動不安的匪諜。
既然鬼抓不著,匪諜當然也抓不著了。比較驚人一點的逮捕事件只不過是真“鍾馗”抓到了假“鍾馗”,孫大一和孫大二給揪'·]進“警備總部”裡,喝了幾天辣椒水。
但是民間對新生戲院鬧鬼這種事的疑慮並沒有澄清——不抓鬼的人可以冒充抓鬼的人,不是鬼的人又為什麼不可以冒充鬼呢?在謠言指向最初火災起點——也就是萬國舞廳——燒死了多少舞女,而她們才是冤情撲朔的厲鬼之際,戲院的女用化妝間也傳出了妝扮入時,穿著袒胸露背的妖嬈女子,只是這些女子要不是生了張無眉無目、光滑如蛋殼的臉,就是一身“血色羅裙翻酒汙”,好似剛從一缸果醬裡爬出來的模樣。她們之中居然還有人會下手搶那些給嚇痴了的女觀眾的皮包。
這些,都是我們那一整世代的人的共通記憶——它只要被人擁有,就註定有幾分誇張的神采。但是我所記得的這一點簡略的印象居然是個天大的誤會——用孫小六的話說,“是個比天還大的誤會。”
“開始,那些鬼是鬧假的,可是並不是為了搶錢。”孫小六一本正經地告訴我,那語氣聽來彷彿當年鬧鬼的那段時間,我還只是個襁褓中的嬰孩,而他反倒已經是個略知世事的小學生了。換言之,是他在跟我說那個故事,“後來搶錢的就是比假鬼還要假的鬼。可是假鬼裝鬼的目的也不是為了嚇人,他們是逼不得已才出來的。”
我聽他跟我繞了半天口令才弄明白:之所以說新生戲院鬧鬼是個“比天還大的誤會”,道理其實很簡單,孫小六堅持這個世界上沒有鬼,之所以出現了鬼,純粹是由於有人裝鬼。在新生戲院裡裝鬼的至少有兩種人:一種是他所謂的假鬼,一種是比假鬼還假的鬼。後者也就是會趁人被嚇昏過去以後洗劫財物的宵小——可是,前者又怎麼說呢?
“他們是比鬼還恐怖的人。”孫小六說著,連肩帶背打個驚天動地的大哆嗦,有如叫人從身後拿大冰塊杵了一下脊樑骨那樣。
襁褓中的孫小六在一九六六年一月十九日中午所經歷的事,當然不會立刻烙印在他的記憶之中,可是他姊小五告訴過他那天所發生的一切,包括他們姊弟倆的爺爺如何像空中飛人一般躍過中華路四線道寬的馬路,鑽進一陣濃密的黑煙,從此在這個世界上消失,沒有留下一丁點遺蹟。他留在小五腦海裡最清晰的幾句話是“他們都還在裡頭!”、“我非跑一趟不可了。”以及“跟著這位爺爺回家去。你爸媽問起來,就說爺爺水裡來、火裡去,玩兒慣了,不會有什麼事兒;就算有事兒,也不必放在心上”。
另外那位爺爺把小五姊弟送回我們那村子,在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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