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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的話,我也去看看。”母親的話其實沒說完整,她年事已高,很想在有生之年再見一見臺灣的兄弟。母親的心情我完全理解。然而,說真的,真的有那麼一天,我也有機會去臺灣或金門,並且可以帶著母親一同前往,那麼,我可要犯難了。犯難什麼呢?這話我不想說,也很難說清楚——正如金門的眼睛,正如我上面講的那些故事,它們深深地留在我的心中,恐怖也好,荒唐也好,辛酸也好,痛楚也好,好玩也好,所有的意思,所有的況味,所有的感慨,盡在不言中。
二○○七年七月二十六日於樂成馬車河
我有一把手槍
我有一把五四式手槍,半新不舊,是撿來的。那天,我在老家的天后宮裡,整整看了一天的批鬥會,很乏,便靠在宮後的稻草堆上睡著了。我恨死了“牛鬼蛇神”,在夢中也高喊革命口號。我甚至夢見自己抓起一把手槍,對準一個走資派的腦袋——我想開槍,但不敢扣動扳機,正猶豫間,我醒了。令我震驚並恐懼的是,我發現自己手中竟真的握著一把手槍,而且,是真傢伙!
一年以後,我才知道這把槍是某造反派頭頭丟失的。這位造反派頭頭,做人很橫,平時愛將槍塞在寬寬的皮帶間,誰見了都害怕。他的槍為什麼丟失在天后宮的稻草堆裡,這是個謎。
我把槍藏了起來。
我的母親是黃岩人,她出身於大戶人家,在芙蓉街上開雜貨店,手頭有幾個錢。各路造反派都指控她是地主,爭先恐後抄我的家。我恨死了地主,恨死了母親。母親會喝酒、抽菸,我覺得母親更像美蔣特務。夜裡,我常常掏出手槍,捏在手中,暗中監視她。
這自然是“*”中的事。在這之前,其實我早擁有四十多把手槍。這些手槍都是匣子槍,我曾出租給芙蓉的大眾劇團,供演員們演出現代歌劇《江姐》之用。那時,我才十歲。我站在戲臺下看演出,關心的並不是劇情,而是演員特別是雙槍老太婆手中的手槍。這些手槍都是我造的,儘管是木槍,表皮塗著墨水,髒了演員的手和衣服,但槍一“響”,戲臺上的壞蛋,不是倒地斃命,就是狼狽逃竄,還是挺“殺甲”的。
賈平凹說過一句名言,說天下的兒童都一個樣,天生愛槍,愛殺人。的確,哪個兒童不愛槍?我們見慣了這樣的場景:兒童們常常眯起一隻眼,用指槍或玩具槍,嘭嘭射擊人,不管你是壞人,好人,不管你是兄弟姐妹,還是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其槍一“響”,你必須倒地“死”去,你不“死”,他們就倒下地去,大哭大鬧。
我當然也一樣,兒時也愛殺人。我愛看槍,畫槍,剪槍,買槍,玩槍,夢槍,還造過大量各式各樣的槍。我為何少時眼睛一隻粗,一隻細,為何用彈弓彈鳥出奇的準確,為何愛上投擲手榴彈,並分別創造了少年和民兵手榴彈縣紀錄,為何喜歡下軍棋和玩“打啪啪”的遊戲,為何兩次參加幹部步槍射擊活動,一次名列第二,一次名列第三,為何單身走夜路,特別是走巷弄,總愛右手提著虛擬的“手槍”給自己壯膽,為何幾十年如一日,愛打炮仗,所有這些,都可以歸結為,兒時我有深深的“愛槍”情結和狂熱的“玩槍”經歷。
當然,玩真槍跟玩假槍,感覺是大不一樣的。真槍沉手、冰涼,握在手中,心中充滿了罪惡和恐懼感,儘管它膛中沒有子彈,我也不敢將槍口對準人,更不敢扣動扳機——我對待母親也一樣,儘管造反派們說她是地主,我恨她。我想,玩過真槍的人,大家的感覺應該差不多吧?我常常問自己,你為什麼玩假槍,總愛亂殺人,而玩起真槍,卻害怕了,心中找不到真正要殺的人。
賈平凹說兒童天生愛槍,愛殺人,他所要強調的思想是,人是“性本惡”,而不是“性本善”。我對這個哲學問題不感興趣,不過,我有理由懷疑,賈平凹兒時沒有玩過真槍。
真槍是斷斷不能示人的。當“*”轉入派別鬥爭時,我便將那把真槍連同它的神奇來歷徹底藏了起來。後來,我褲袋裡常常塞著一副彈弓,再以後,塞著一顆假手榴彈,藉以寄託和消解我對那把手槍的想念。
二十年前,我們全家遷進了縣城。在縣城,我發現人們都很忙,說話、走路、辦事,節奏似乎顯得特別快,而人與人之間,相處得也似乎比較友好。我明白,我們的國家已徹底結束夢魘日子,進入了經濟大建設的時代。我的工作也很忙。慢慢地,我將那把手槍給淡忘了,褲袋裡塞的也不再是彈弓、手榴彈,而是記滿了各種數字和符號的筆記本。
不過,時隔十多年之後,我又頑強地想起了那把手槍。但我不敢多想,更沒有回老家尋找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