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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遠的地方——甚至到了國外,把那些瓦片都忘了。後來他回到故鄉,想起瓦片,發現以前埋藏瓦片的地方現在是一座水庫,那汪洋的波光,跟白花花的銀子無異,——這是一層境界。以前埋瓦片的地方現在是一座大廈,底層是一家銀行。他呆立門前看人家出出進進,悵然若失,因為錢都被別人拿走了。——這是另一層境界。我想還可以有別的境界。
作家的觀察力、想像力、體驗的能力都可能因“心的傷害”而增強,“一朝被蛇咬”的人看草繩,必定和一般人不同。有一位作家說,他從小常被後母打罵,捱打的時候鑽到八仙桌下躲避,四條桌腿這種象徵性的柵欄,無效的防禦工事,至今引起他的緊張感。有一位作家愛吃花生米,但不多吃,他可以用五千字寫一粒花生米令人一口氣讀完。他說,童年時隨著祖母逃難,一路上十室九空,他們整天沒有飯吃,祖母不知從哪裡弄到一把花生米,一面拉著他走路一面用花生米喂他。祖母先把一顆花生米塞進孫兒的嘴裡,然後把一顆花生米放在自己的嘴裡,然後再把一顆花生米送進孫兒嘴裡……我們寫八仙桌,寫花生米,一定寫不過他們。
挫敗對作家似乎有益。人生中有種種遭際,在別人看來是負債,對作家卻是收入。“一旦歸為臣虜”對一位國王當然太不幸了,可是對李後主呢?“家破人亡”對任何人都是不幸,可是對曹雪芹呢?有人統計古今中外有多少作家坐過牢,有人指出中國詩裡面的悼亡詩都比定情詩寫得好,下第詩都比應制詩寫得好,除夕做出來的詩都比元旦做出來的好。有人說文藝創作是苦悶的象徵,有人說要造就一個作家最好的辦法是別讓他得志。進而有人說,作家即使生活得很好,也要有一種“挫敗感”,挫敗感是一種主觀上的不得意,它一如春情發動期,是可以受孕的徵候。這一切說法都是為文學的胎生說下注,傳統的文學理論家自來贊成胎生。
所以,文學創作是“有病呻吟”,是“骨鯁在喉,不吐不快”。所以有一位作家說,創作是我的“私事”,與人無涉。另一位作者乾脆提出口號:“為我自己而藝術”。所以,作家的心思意念是無法掩飾的,他的情感是不容虛假的:“愛情和咳嗽都不能隱瞞”,臨盆生子尤然。我喜歡崔寧碾玉的故事,崔寧是一個玉匠,秘密和郡主相愛。在當時,這種戀愛觸犯禮法,他們於是私奔,於是被官府追緝。他們藏得很嚴密,但是崔寧碾出來的玉觀音每一尊都逼肖郡主,無法有別種造形。官府的偵探以崔寧的作品為線索,一路追查,逼得崔寧無處躲藏。崔寧在家庭破碎之後流離失所,雙目失明,他什麼都不能做,可是仍然能夠碾玉,他碾出來的觀音像更精美,觀音的面貌也更像郡主——他的妻子。愛情受到阻撓,婚姻被拆散,崔寧的內心是痛苦的,痛苦產生了藝術,藝術作品流露了他內心的秘密,他不想掩飾,也不能掩飾。有人說作家是一種最不能保守秘密的人,有人說作家以表白心跡為職業,誠然,如果那些作品都由“胎生”而來。
文學作品並非完全出於胎生。胎生之外,另有一種創作程式,可以稱之為“卵生”。母雞從蛋裡孵出小雞來,那些蛋並不是它自己生出來的。有時候,一如《醜小鴨》中所寫,其中還混雜著鴨蛋。無論是自己下的蛋也好,別的雞下的蛋也好,甚至鴨子下的蛋也好,天鵝下的蛋也好,只要蓋在翅膀底下,那母雞就忠實地忘我地擁抱那些蛋,就會在半昏迷狀態中發著高燒,用自己的體溫去孵化那些蛋。它不準任何人碰那些蛋。從那些蛋裡孵出生命來是它的天職,它的宗教。它是那麼認真,那麼熱情,那麼專注持久,以致它和那些蛋不分彼此,合而為一了,它以生命喚醒了蛋中的生命,生生不已、延成一線了。最後,那些蛋變成雞,脫離母雞成為獨立的個體,母雞也清醒過來,恢復正常。——寫作,有時候恰是如此。
胎生與卵生(3)
卵生和胎生的分別是,卵是外來的,由外而內,胎生由內而外。在胎生的比喻裡,“心的傷害”是作品的胚胎,在“卵生”的比喻裡,“社會使命”是作家要孵的蛋。文學作品對社會有影響力,作家是有影響力的人,他應該怎樣使用他的影響力?他希望社會發生何種改變?他要盡他的力量在宇宙間加些什麼減些什麼?在這方面,“胎生”是不能自已,不能控制,不能預先設計的,“卵生”則可以。“卵生”從選蛋開始,那時,作家是清醒的,理智的,他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也知道將來做出來的是什麼。作家在選取了蛋——也就是社會使命之後,他熱烈地、忘我地擁抱那使命,他要鑽進那使命中去,也要把那使命引進他的靈魂中來。他完全愛上了那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