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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牆上那道小門,正吱呀關上,合攏之前的門縫中,盧志林看見繡花針挑不出二兩肉一張奇瘦的臉,炯炯有神的一雙眼珠,正盯著他。
盧志林與吳師爺對望了一眼後,將視線轉向后街埋頭遠去的那漢子。聽說過本縣打過官司的百姓流傳的一句話:“不怕棹知事拍案一喊,就怕吳師爺眼珠一轉”,盧志林頓時心生疑雲,挑擔的步子落後於父親。一抬眼,碰上縣衙後門隔街正對門棉花街布店旗招子陰影下的另一雙眼珠。是布店古老闆,他正在上門板要關店,他站的位置,對剛才那一幕,顯然看到得比盧志林更多。
盧志林挑擔追著父親進了布店,卻不問交接麻布事,只抬眼詢問地望著古老闆。
古老闆故作不見,只扭轉頭,望著棉花街那一頭。盧志林便隨著古老闆扭頭,聽著漢子倉促的腳步聲遠去。
“逮到他!那晚上殺我爸的就是他!”店門外,吶喊聲由遠而近。
古老闆與盧志林同時從布店探出頭去,只見棉花街另一頭,一個披麻孝子操一根抬棺材的木槓追上,一群孝子與群眾追過,吶喊聲震耳:“抓真兇哇!那晚黑搶了錢,砍了我爸,翻了我家牆跑脫了的就是他!今天不曉得他又是怎樣從縣衙中跑了!莫再叫他跑脫了!”
盧志林與老闆搶出店門,老闆望著追兇的人群,盧志林卻多了一個心,將視線轉向衙門後門。隔著奔跑人群,一時看不清。人群跑過後,盧志林一震,他才發現:縣衙後牆那道小門,不知幾時又開了一道縫,陰影中,吳師爺的那一雙眼珠,精光直射,盯死了他。
交付完麻布,攙著父親回到家,媽媽早燒好一鍋滾水,盧志林端了讓父親燙腳,說:“你們先睡,我還要備明天的課。”
哄得父母睡下後,盧志林在自己房間木桌前磨了滿滿一硯磨,鋪開信紙,提筆寫了個快。直到殘燭一跳,晨光透窗,他才寫完信封,是:
成都《群報》社
李劼人主筆先生啟
信封一角註明“合川特約記者通訊稿件”。
吱呀一聲,父母房門開啟,盧志林趕緊吹燭,鑽進被窩,就聽得父親吱呀吱呀挑著擔子出了門,又去榮昌進麻布了。這時才聽得小院壩裡一聲雞叫,喚得楊柳街雞叫聲四起。
辯熊(五)(1)
這天夜裡,盧家二娃子盧魁先想睡,睡不安穩。
“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千年前,老杜在這峽中寫下的詩,盧魁先在夢中呤出,竟覺得頗貼切,由貼切而更感到杜詩與獨行者、苦行者關係親切。聽得猿聲哀鳴,盧魁先醒來,眼睛被夔峽峽尾透過的晨光晃耀。抬頭一望,一口棺材高高懸在頭頂上,昨夜,他是在懸棺峽中棲身。他出了懸棺洞,重新上了崖壁上開出的棧道,見一奇瘦老者,背對著他,橫坐當中,石磨軸心般的細脖子,挑著顆碩大的人頭,斜靠在崖壁上,擋住了道。
“老人家,借過。”
老者不答,睡得真死。
盧魁先輕輕拍老者肩膀,老者譁然倒下,竟是一具餓殍。
盧魁先本能退後幾步,旋即上前,想將此人安葬,棧道上,巨石如鐵,全無葬處。盧魁先正躊躇,身後一聲喊:“閃開!”
盧魁先連忙貼身崖壁讓道。崖壁上可見一塊字碑,字已經被路人磨得光光,亮可鑑人,恰似老家大郎灘前那一塊無字碑。
一隊散兵,歪挎著槍走過。當先者罵咧咧一聲,一抬腳,將餓殍踢下崖去。聽口音,是北方兵,恐怕就是昨天遭蔡將軍護國軍擊潰的袁世凱軍。
盧魁先從雜沓的腳步聲中,聽得咕咚一聲,是那餓殍跌落懸崖下渾濁奔湧的江水中。
士兵隊中,夾有民夫,抬著幾口沉甸甸的大箱子,貼著盧魁先面前走過。再後一抬滑竿,過時把盧魁先逼得只能踮腳後背緊貼崖壁。猛抬頭,看到滑竿上晃盪蕩坐著的軍官,一臉絡腮鬍。
“書生!你好哇,這世界真小,你我又狹路相逢!”正此時,軍官也回頭,揭了軍帽,露出光頭:“這一回,你該不會再說——我沒見過長官吧?”
盧魁先認出這人正是前年亡命時大足龍水湖邊遭遇的張鐵關。盧魁先繃著臉,默默搖頭。
張鐵關脾氣遠沒有當年在龍水湖刑場上那麼大:“沒見過我,你總不能說,連她也沒見過吧?”
後面一架滑竿抬上來,聽得女子一聲嬌喚:“我的哥,怎麼半道上停下來?”
張鐵關樂了:“他鄉遇故知哇。”
女子被抬到盧魁先近前,一抬眼:“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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