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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吃素的!”這一點我最清楚,而且完全相信。因為他們的長矛確實曾吃過幾次人肉了,其中包括校外一箇中學生的肉。我現在只希望,他們這吃肉的長矛不要吃到我身上來。當時殺死一個“黑幫”等於殺死一隻蒼蠅,不但不會受到法律制裁—哪裡還有什麼法律!—反而會成為“革命行動”。在訓話的同時,有人就從我們黑幫隊伍中拖出幾個人去,一個耳光或用腳一踹,打倒在地,然後幾個人上去猛揍一頓,鼻青臉腫,一聲不敢吭,再回到隊伍中。這是殺雞給猴看的把戲,我是懂得的。我只是不知道他們拖人的原則,生怕自己也被拖出去,心裡嚇得直打哆嗦。我幸而只是猴子,沒有成雞。
殺雞的把戲耍完,“黑幫”們在長矛隊的押解下,排隊登上了幾輛敞篷車,開往十三陵附近的北大分校,俗稱二百號。路上大約走了一個小時。到了以後,又下車整隊,只能有一輛車開往我們此行的目的地,也就是我們勞改的地方太平莊。從二百號到太平莊,還有四五里路是要步行的。可是在列隊時,我們幾個年老的黑幫被叫出佇列。這次不是要殺雞給猴看了,而是對我們加以優待。我們可以乘車到太平莊,其餘的人都要步行。這次天恩高厚,實在出我意外。你能說人家一點人道主義也沒有嗎?我實在真是受寵若驚了。
到了太平莊以後,我們被安排在一些平房裡住下。我不知道,這些平房是幹嘛用的。現在早已荒廢不用。門窗幾乎沒有一扇是完整的。屋裡到處佈滿塵土,木板床上也積了很厚的土。好在我們此時已經不再像人。什麼衛生不衛生,已經同我們無關了。每屋住四個黑幫,與我同屋的有東語系那一位老教授,還有我非常熟悉的國政系的一位姓趙的教授。他好像是從走資派起一直到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全程陪同”,一步沒缺。我們都是熟人;但沒有一個人敢吭上一聲,敢笑上一笑。我們都變成了失掉笑容不會表情的木雕泥塑。我們都從“人”變成了“非人”。這也算是一種“異化”吧。
我此時關心的決不是這樣的哲學問題,就只是想喝一點水。我從早晨到現在滴水沒有入口。天氣又熱,又經過長途跋涉,渴得難以忍受。我木然坐在床板上,心裡想的只是水水水。
如果我眼前有一點水的話,不管是河水,湖水,還是海里的水,坑裡的水,甚至臭溝裡的水,我一定會埋頭狂飲。我感覺到,人生最大的幸福就是能有水喝。我夢想,“時來運轉風雷動”,我一旦被“解放”,首先要痛痛快快地喝一通水。如果能有一瓶冰鎮啤酒,那就會賽過玉液瓊漿了。
“水,水,水”,我心裡想。
但是一滴水也看不到。
我忽然想到在大學唸書時讀過的英國浪漫詩人柯勒律治(Coleridge)的《古舟子詠》(Ancientmariner),其中有一行是:
Water,water,everywhere(水,水,到處都有)。
這裡指的是海水。到處有水,卻是鹹的,根本沒法子喝。我此時連鹹水也看不到,我眼前只有一片幹黃的塵土。同古舟子正相反,我是:
Water,water,nowhere(水,水,無處有水)。
我坐在那裡,患了思水狂。恍恍惚惚,不知呆了多久。
此地處在燕山腳下,北倚大山,南面是縱橫交錯的田疇。距離居民聚居的太平莊,還有一段路。實際上它孤立在曠野之中。然而押解我們到這裡來的革命小將和中將,對於這個風景宜人宛如世外桃園的地方,卻怕得要命。他們大概害怕,人數遠遠超過他們的黑幫會團結起來舉行暴動。所以在任何時候,在任何地方,他們都是手持長矛。他們內心是膽怯的。其實我們這一群手無縛雞之力的中老年知識分子,哪裡還能有什麼暴動的能力和勇氣呢?我們只是虔心默禱上蒼,願不吃素的長矛不要刺到我們身上,我們別無所求,別無所圖。看了他們這種戰戰兢兢的神氣,心裡覺得非常可笑。
第三部分
第33節太平莊
到了夜裡,更是戒備森嚴,大概是怕我們逃跑,試問在曠野荒郊中我們有逃跑的能力和勇氣嗎?也許是押解人員真正心慌。他們傳下命令:夜裡誰也不許出門,否則小心長矛!如果非到廁所去不行,則必須大聲喊:“報告!”得到允許,才能行動。有一天夜裡,我要小便,走出門來,萬籟俱寂,皓月當空。我什麼人都看不到,只好對空高呼:“報告!”在黑影裡果然有了人聲:“去吧!”此人必然是長矛在手,但是我沒有見到人影。
我們是來勞動改造的。勞動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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