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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就引述:
旦:“我罵你油頭小光棍,半夜三更來敲門。”
生:“我不是油頭小光棍,十三太子林鳳春。”
旦:“你既是林府小舍人,為何不帶老家人。”
生:“我隨帶家人林保寧,一時失散無處尋。”
這樣的問答,問的一一有理,答的亦一一有理,真是“雞鳴桑樹巔,狗吠深巷中,蕩子欲何之,天下方太平”。
如今雖然亂離,亦仍可覺得人世的理性,使山川城郭號令嚴明。我已有愛玲,卻又與小周,又與秀美,是應該還是不應該,我只能不求甚解,甚至不去多想,總之它是這樣的,不可以解說,這就是理了。洪範裡,“星有好風,星有好雨”,人世的事,亦理有好理,比所謂科學的精神更清潔無邪祟,且亦比秦始皇詔書裡的更有男女貞良,道理顯白,制度衡量,莫不如畫的人世。這樣好的理即是孟子說的義,而它又是可以被調戲的,則義又是仁了。
鵲橋相會
二月裡愛玲到溫州,我一驚,心裡即刻不喜,甚至沒有感激。夫妻患難相從,千里迢迢特為來看我,此是世人之事,但愛玲也這樣,我只覺不宜。舊小說裡常有天上的星投胎凡間為人,出生三日啼哭不止,我與愛玲何時都像在天上人間,世俗之事便也有這樣的刺激不安,只為兩人都有這樣的謙卑。但我因是男人,不欲拖累妻子,愛玲如此為我,我只覺不敢當,而又不肯示弱,變得要發怒,幾乎不粗聲粗氣罵她:“你來做什麼?還不快回去!”
愛玲住在公園旁一家旅館,
我惟白天去陪她,不敢在旅館裡過宿,因怕警察要來查夜。有時秀美也同去,我與秀美的事,沒有告訴愛玲,不是為要瞞她,因我並不覺得有什麼慚愧困惑。秀美因愛玲是我的人,當然好看好待她,她亦一見就與我說範先生是美的。
我與愛玲結婚已二年,現在亦仍像剛做了三朝,新郎與新娘只合整日閨房相守,無事可為,卻親熱裡尚有些生分,自然如同賓客相待。有時兩人並枕躺在床上說話,兩人臉湊臉四目相視,她眼睛裡都是笑,面龐像大朵牡丹花開得滿滿的,一點兒沒有保留,我凡與她在一起,總覺得日子長長的。忽然窗外牛叫,愛玲與我聽見了,像兩個小孩面面相覷,詫異發笑。我說牛叫好聽,愛玲因說起這次與斯君夫婦同來,婉芬抱光含坐在轎籠裡,路旁有牛,她教嬰孩學語,說“牛,我光含”,愛玲說著又詫異好笑起來。愛玲又道:“牛叫是好聽,馬叫也好聽,馬叫像風。”
我起來到視窗佇立一回,這旅館後面原是個連線公園的小丘,有樹有草,那牛還在。我與愛玲又坐好說話,卻聽見林中烏鴉叫,我笑道:“我在逃難路上總遇見烏鴉當頭叫,但新近看到書上說唐朝的人以烏啼為吉,主赦。”愛玲道:“今晨你尚未來,我一人在房裡,來了只烏鴉停在視窗,我心裡唸誦,你只管停著,我是不迷信的,但後來見它飛走了,我又很開心。”她說著又笑起來。
兩人也說了些別後的事,但那些事都好像很簡單,雖有著一個朝代變遷,身家性命交關,亦不過如同剛才在院子裡做了些什麼,又在門外小立遇見了誰,而此刻是坐在了早飯桌上,隨意說起罷了。如此晝長人靜的好日子,我寧是照常聽她說西洋事兒,因為她是專為說給我聽的。
她說戰時美國出一部電影片,叫《顏色的爆炸》,還有人構想以各種香氣來作劇,沒有人物,單是氣味。顏色與氣味,都是愛玲所歡喜的,但西洋的這種,沒有性情,只成符號,與一些新派的繪畫一樣,都不過是求助於幾何學,畢竟風行過了又要厭。現代西洋人是連音樂亦只能採用野蠻人的巫魘的熱情,而又要求解脫,如此就成了單是技術的,止於感官的。他們最好的時代,如貝多芬的交響曲,亦只是人情比較平易,但是沒有天機,到底此平易之情亦守下住。
愛玲說美國流行神怪,有一本雜誌上畫一婦人坐在公園椅子上,旁邊一隻椅子,空著無人,她背後掛下一條蛇,那婦人沒有回頭看,只喚著“亨利”,真是恐怖。我問那亨利是給蛇吃了?她道:“是呀”。西洋人沒有世景蕩蕩,想要追求無限,只能是這樣的洪荒可怕,而他們的熱鬧,則是沼澤裡原始生命的弱肉強食,性與生育的熾烈。
於是她講了勞倫斯的小說《查泰萊夫人》,及兩篇短篇小說給我聽,果然哲學也深,文辭也美,但是不好,她當即又向我抱歉。我卻還是歡喜聽。我凡與愛玲在一起,對於無論是好的壞的東西,皆心思很靜,只覺是非分明,可是不落愛憎。我沒有比此時更明於華夷之辨,而不起鬥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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