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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的平屋,又窄又是泥地,連一張桌子亦擺不平,一排窗格子糊著舊報紙,小缸灶即擺在房門外簷下,亦是泥地。
那天下午辭了朱家,搬來外婆這裡,外婆已把房間收拾得爍清。她把大床讓給我們,她自己另鋪一張單人床,兩張床擠在這樣的一間瓦椽泥地的房裡,倒是還舒齊。靠壁一隻大櫥,放衣裳針線筐等什物及碗盞,外婆的一隻大板箱與我們的一隻手提箱,疊在大櫥的橫頭,底下擱塊板。床前脫履處也擱一塊板。瓶瓶罐罐都列在床下。一張桌子靠窗下,在大床的橫頭,用幾塊磚墊平桌子腳,桌子底下一隻盛米的酒罈。只得一把椅子,一隻長條凳。這桌子是梳妝桌,也是吃飯桌,好得我向來是不要書桌的。窗格紙已換過,雖仍是舊報紙,新糊上也有一種清光。泥地掃得淨,也人意幽靜閒遠。我與秀美坐下來,看看倒是落位。
秀美真是到了孃家了,她即刻心安理得。行裝初解,她就自去買小菜,自己烹調。一時夜飯搬上桌來,點起油燈,外婆讓我們先吃,她尚在缸灶頭。小菜是碟炒雞蛋、一碟豆芽、一碟吹蝦、一碟麻蛤。秀美滿心歡樂,捧起飯碗,拿筷子指著麻蛤道:“這麻蛤。”無故發笑,又指著盛豆芽的碟子道:“這盤子。”又笑。真像崔鶯鶯說的“也教俺夫妻每共桌而食”。我見她這樣歡樂,只能是心裡感激。及外婆隨後亦吃過飯,收拾好碗盞,就早早睡覺,這樣的瓦屋泥地,而且好像正月初一,是隻可以早睡的。我還有點怕不好意思,秀美卻已鋪好被褥,坐在床沿解衣,婦人是把人生看得這樣肯定,真實不虛。
我們打算連外婆三人的生活費,一兩金子用得一年,先把米甕裡的米買滿,此外省吃儉用,因與秀美在一起,只覺世上人好物好。我問秀美:“假使沒有結婚,你也這樣真心為我麼?”她答:“那我亦要幫你弄得舒齊,有了安身之所,才交代的。”因又笑道:“誰知你這個人,我送朋友送出來了老公。”中國民間,原來是從朋友之義出來夫婦之恩,五倫五常惟是這樣的平實。
我在懮患驚險中,與秀美結為夫婦,不是沒有利用之意,要利用人,可見我不老實。但我每利用人,必定弄假成真,一分情還他兩分,忠實與機智為一,要說這是我的不純,我亦難辯。我待秀美,即真心與她為夫婦,在溫州兩人同同走街,一面只管看她的身上腳下,越看越愛,越看越親,越看越好,不免又要取笑,像《詩經》裡的,“惟士與女,伊其相謔。”她又高興又難為情,世界上惟獨中國,妻比愛人還嬌。
秀美也是個會吃醋的,她道:“我惟有這樁事情小氣。”但她不妒忌愛玲與小周,這原是她對人事的現實明達知禮,而亦是她的糊塗可笑。她明知我有愛玲與小周,當時她卻竟不考慮,因為她與我只是這樣的,不可以是易卜生戲劇裡的社會問題,其至亦不可以是禪問答。她這樣做,不是委屈遷就,而是橫絕一世。西洋人的戀愛上達於神,或是生命的大飛躍的狂喜,但中國人的男歡女悅,夫妻恩愛,則可以是盡心正命。孟子說:“莫非命也,順受其正。”姻緣前生定,此時亦惟心思乾淨,這就是正命。又說:“知其性,則知天矣。”她與我亦竟可以是法喜,歡樂無涯,好像天道的無思無慮。那明達知禮,是比上達於神更有人事現實的好。那橫絕一世,亦比生命的大飛躍的狂喜來得清潔平正。秀美與我,好像佛經裡說的“法不二,法不待不比”,竟是不可能想像有愛玲與小週會是乾礙。她聽我說愛玲與小周的好處,只覺如春風亭園,一株牡丹花開數朵,而不重複或相犯。她的是這樣一種光明空闊的糊塗。
但我故意逗她。我說小周的好處,連愛玲那樣的自信,亦且妒忌,將來會在一起,你不怕被比落?秀美聽了一怔,她道:“這全在乎你的心思。但是我亦已經知足了,因為是與你,甚至聚散,都是好的。”我道:“我是戲戲你的,說的頑話。”秀美想了一回無奈,卻笑道:“戲文裡做從前的人,打天下或中狀元,當初落難之時,到處結姻緣,好像油頭小光棍,後來團圓,花燭拜堂,都是新娘子來起來來一班。”這我卻不答,因為沒有適當的話可答。
我是真心真意的。原先我亦不曾想到要這樣,至少當時不曾聯想到前人有這樣的佳話,亦不足以持謝後世人,以我為例,或以我為戒。我心裡亦想將來能團圓,如若不能,我亦是真心真意的做過人了。今生無理的情緣,只可說是前世一劫,而將來聚散,又人世的事如天道幽微難言。可是陶淵明詩“意氣傾人命”,又說:“世短意常多”,竟對於人事是非與天道幽微,亦能慷慨蠻橫。
我倒是聽秀美說的油頭小光棍,覺得非常好。央說龍鳳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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