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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起來。
有鳳來儀:遠遊
去北京的路上,渡長江,濟淮水,望泰山,過黃河,此地古來出過多少帝王,但我在火車上想,便是下來在鳳陽淮陰或徐州濟南,做個街坊小戶人家,只過著今天的日子,亦無有不好。
是年我廿一歲,九月裡到北京,進燕大副校長室抄寫文書,每日二小時,餘外就偶或去旁聽。我每月還寄十五元與母親。我在燕大一年,算不得正式學生,所以後來做事既無學歷,亦無同學援引,且至今學無師承。
在燕大我沒有學到一點東西,卻只是感受了學問的朝氣,不是學問的結果,而是學問之始。而科學亦真是清明可喜。在校園湖邊看見穿竹布長衫的先生走過,趙泉澄與我說那是周作人,那是數學博士,連地球有幾何重他都會算,那是有名的西北史地學教授陳垣,那是當代法律學家郭雲觀,我雖不聽他們的課,亦覺望之如天上人。凡是燕大各系的學科我皆覺非同小可,叫人驚喜。
如今我在日本,一日見東京大學的學生下課後走過鐵路,想起他們也能造鐵路,發明並運轉現代社會的一切,實在可以驕傲,但轉念一想,如今倒是這鐵路及現代社會的一切在要求大學制造這樣的人才,就令人氣短。昔年我在燕大所知的現代人與科學不如此。
我在燕大隻覺對一代人有謙遜。乃至去圓明園廢址散步,及遊頤和園,旅行南口,登長城,訪明十三陵,又或星期日到城裡東安市場,我亦是謙卑地跟著同行的人。我沒有去過故宮,因為門票要五元。還有天壇天橋我都沒有去過。又北京是京戲名角薈萃之地,我卻只看過一回梅蘭芳。可是後來我亦不覺得有遺憾。彼時東安市場的五芳齋,前門的電車,及單是望望見的紫禁城,單是門外走走過的北京飯店,乃至張作霖的大元帥府,我皆對之毫無意見,只覺是日月麗於天,江河麗於地,世上的一切無有不好。
北京是古時薊燕之地,天高野迥,一望黃土無際,風日星月無遮蔽。而我每在燕大到清華一段路上,驕陽柳陰下向路邊攤頭買新棗吃,所見男人多是大漢,婦女臉擦胭脂,紅棉襖紮腳褲,騎驢而過,只覺凡百都安定著實。那平原雖遠,那黃土雖單調,但都成了人世的壯闊。若在西伯利亞或烏克蘭,即今是一樣面積的地方與土壤,亦必定異致。中國地方不但北京,便是再荒涼些像大同或蘭州,亦令人感覺是塞上日月漢人家。
燕大在西郊,校門外隔條楊柳溝有個大校場,我幾次看見張學良的騎兵在操演。有時夜裡醒來,天還未亮,聽見馬號吹動,真是悲壯淒涼,叫人萬念俱灰,卻流淚亦不是,拔劍起舞亦不是。那夜氣曉色裡的馬號,是歷史的言語,山河的言語,在殷勤囑咐,使人只覺民國上承五千年香火,現有東洋西洋為鄰舍,有一種惆悵,卻不為得失或聚散離合,有一種追根問底,卻不可以作成一個什麼問題,且連解答亦不需要。它惟能是一種反省,但亦不是道德上的計較或行事上有哪些要悔改。
於是南方起來北伐,兵才到長沙,風聲已吹動了北京城頭的旗腳,從照片上看見國民革命軍總司令蔣介石的相貌真是少年英俊,還有宋慶齡亦真是生得美,而汪精衛則每次演說,廣州的女學生皆擲花如雨,連此地燕大的教授與學生亦在遙為響應了。但我那時還不會看報,對於當前在發生的一代大事糊里糊塗。《詩經》裡有“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美人令人糊塗,但歷史上真真是風動四方的大事,那一代的人原來亦皆是這樣好的糊塗。
彼時我那一組,是四年級學生卿汝楫帶頭,每星期一次在男生宿舍他的房間裡開會,他的說話,樣樣於我都是新知識,我心裡惟有十分佩服。我在別的同學處第一次見著了布哈林的共產主義ABC及馬克思恩格斯的共產黨宣言,但我只翻得一翻,沒有看下去,可比小時在胡村看見傳道者頒發的小冊子馬可福音,馬太福音之類,那洋紙的印刷氣味及插畫耶穌與門徒的彩色光影……當然我沒有一點去想到要批評,世上有些東西倒是這樣的存而不論,也許誇張不起來。
後來李大釗與其他七個委員到俄國使館開會,一齊被張作霖捕殺,只剩一個委員卿汝楫,那天開會後他一人先返校,倖免於難。燕大因是美國人辦的,天天有偵探來窺伺,卻不敢在校內捕人。卿汝楫有事必要出校門時,我總陪他同行,心裡想著若遇不測,我可以挺身相代,給他脫走,因他的人才我萬萬不及,殺了他可惜,殺了我無所謂,惟這個話我終未對他說過。這卿汝楫,其後事隔多年,我亡命溫州時報上見過他的名字,是在上海聯合國軍的機關裡任職,當然沒有昔年我所想的偉大,但彼時我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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