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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中,用柔軟的血肉之軀,用脆弱的神經骨骼,孤單地面對陰險的瓦斯,以及不是天崩地裂勝似天崩地裂、不是山呼海嘯勝似山呼海嘯的種種災難。來自鄉村,也只能回到鄉村的挖煤人,任何稍有權威性的媒體或機構,甚至於個人,都不會將他們稱之為工人。事實上他們本來也不是工人。他們用來挖煤的方法,一如在遙遠身後的鄉村中種種墾殖。他們用來挖煤的思想,一如在昨日家中盤算田地裡的收成如何能養家餬口。他們離家千萬裡成群結隊地鑽進某座礦井,唯一的快樂就是可以活著帶上比黑血還要血腥的一點貨幣,回到妻兒與孃親身邊。
人所相信的是眼見為實。在我的那種由“工人階級領導一切”的童年時代,同班同學的煤礦工人父親,其身份還是十分可疑。即便是特意穿上礦工的勞保服裝來學校看兒子,也難得有人認同其是地位崇高的工人老大哥。不僅家裡的菜地是他必須種的,每到雙搶季節,他還得趕回來,等不了進家門,就在田邊挽起褲腿,一步步地邁入泥濘中,幫助妻子,多掙幾個工分。所謂休假不過是一種美麗的藉口,就連與愛妻共度久別之後的春風,也不過是扔在長途汽車上的一場美夢。又譬如,也是那個年代裡,不要說那些動軏有事驚天動地的鋼鐵工人,也不要說那些必須軍事管制才能控制的鐵路工人,就連潔淨柔順的紡織女工都能夠組織起來,間或做出幾件足以使人歎為觀止的造反業績來。在舉世皆驚的紅衛兵大潮中,不是沒有出現煤礦工人的旗幟,只是他們連風都沒來得刮一陣,就如雲霧一樣散去,後來發生的一場場暴風驟雨,基本上再沒有他們的事了。
與英國煤所帶來的變化相比,思來想去,一切都在指向意識形態。最早的煤,大家都一樣將其等同於金錢,後來,有的變化了,進步了,認識到煤的背後是文明。那些不願意變化的,不肯進步的,則繼續原始形態,只看見那些拼得性命從千百米深處挖掘出來黑色物質在散發著金錢的光澤。
意識形態的煤,決定著文明歐洲。被古典的莎士比亞痛斥的商人,在文明的背景下,並非百分之百心甘情願地設計了今天的煤礦,如怕它在一千五百米深處,當瓦斯濃度達到百分之一點五的警戒線時,礦山用電就會自動脫閘,中斷作業。井下新鮮空氣濃度不達標,系統也會自動“*”。二○○五年七月十一日,自一九四九年以來新疆傷亡人數最多的阜康煤礦礦難,根據他們自己的記錄,礦井在七月一日時的瓦斯濃度達到了百分之五點八五,八日竟然達到了百分之二十六點六五,十日仍然達到了百分之五點三。按照操作規程,當瓦斯濃度超過百分之一時,井下也應立即停止作業。看上去比歐洲標準還嚴格的操作規程,在沒有成為一種文明之前,只要拿來與金錢的稍作比較,種種記錄在案的危險,都變得微不足道了。
意識形態的煤(12)
柳宗元在很久以前就對人說過,永州的郊野生長一種奇特的蛇,黑色的皮質,白色的花紋;它碰到草木,草木都要死掉;如果咬人,沒有什麼辦法醫治。然而捕捉到這種蛇,把它曬乾用作藥餌,可以用來治癒麻風、手腳拳曲、脖腫、惡瘡,消除壞死的肌肉,殺死人體內的寄生蟲。當初,太醫用皇帝的命令徵集這種蛇,每年徵收兩次,招募能夠捕到這種蛇的人,用所捕捉的蛇來抵租賦。永州的百姓爭著幹這差事。有個姓蔣的,獨自享受這捕蛇抵賦的好處已有三代人了。他爺爺死在捕蛇抵賦這差事上,父親死在這差事上。他接著幹了十二年,有好幾次差點死掉。柳宗元憐憫地問他,怨恨幹這差事嗎?還打算去告訴主管官,更換他的差事,恢復他的租賦。想不到他卻大為悲傷地說,他幹這差事遭受的不幸,遠不如恢復租賦遭受的不幸。要是先前我不幹這差事,那他早已困苦不堪了。他家三代人到現在,已經六十年了。從前和他爺爺住在一起的人家,現在十戶當中難得有一戶了;和他父親住在一起的人家,現在十戶當中難得有兩三戶了;和他一起住了十二年的人家,現在十戶當中難得有四五戶了。那些人家不是死絕了就是遷走了。而他卻由於捕蛇而獨自存活下來。他小心餵養蛇,到時候把蛇送上去交了差。一年當中冒死的情況只是兩次;其餘時間他就可以快快樂樂地過日子了。比起那些死去的鄉鄰已經是要晚了,他怎麼敢怨恨這差事呢?
文學留下來的古代經典,讀起來頗與那些來自鄉村不配稱為工人的挖煤人情形相似。挖幾年煤,年輕人可以娶妻生子蓋新房,中年人可以供兒女完成學業告別鄉村,除此誰能使他們做到這些沒有一定數量的金錢而萬萬做不到的事情哩!
礦難的狀態無疑也是鄉村的狀態。那些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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