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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們感受心鏡中的,是玲瓏明澈的兩件物象,我們活躍在其間,若即若離地,欲定關係而又不欲定關係。類似的詞語,在中國詩中甚多,現在列舉一些:
“岸花”飛送客,“檣燕”語留人(杜甫)
“樓雪”融城溼,“宮雲”去殿低(杜甫)
“樓雲”籠樹小,“湖日”落船明(杜甫)
“風林”纖月落(杜甫)
“澗戶”寂無人(王維)
“溪午”不聞鍾(李白)
前五例的情況和“松風”“雲山”類同,其中“宮雲”與“澗戶”的空間關係最難決定。前者不知應否解讀為“繞著宮的雲”還是“託著宮的雲”,後者不知“戶在澗邊”還是“戶在澗的上方”還是“戶俯視溪澗”。李白的句例最突出,“溪”是空間,“午”是時間,我們應該解讀作“在溪邊,正午時,聽不見鐘聲”嗎?我們定位、定時以後的損失是什麼?在原詩裡,如果順著對仗來看,又使我們有另一種考慮,前句是“樹深時見鹿”,照對仗的習慣,既然樹(名詞——物象)深(形容詞——狀態),那麼“溪”對“樹”是名詞——物象,但“午”對“深”可以是形容詞或代表狀態的字嗎?“溪”“午”都是現象中並置的二態,定了位定了時,便限指一種觀點,如是便破壞了近似置身其間的可能。我們再看兩句詩被如此解讀後的損失,便可以明白我為什麼要在詞語的模稜上做文章。
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如果解讀成“落花裡有一個人獨立著,微雨裡有成雙的燕子在飛”,或再簡化些如“有人獨立在落花裡,有燕子雙飛在微雨中”。這樣的解讀我們總覺得不妥,好像損失了很多東西。原因是:在文言的句法裡,景物自現,在我們眼前演出,清澈、玲瓏、活躍、簡潔,合乎真實世界裡我們可以進出的空間。白話式的解讀裡(英譯亦多如此),戲劇演出沒有了,景物的自主獨立性和客觀性受到侵擾,因為多了個突出的解說者在那裡指點、說明“落花‘裡’,‘有’人……”。
但偏偏,我們年青人的入門書《千家詩》和《唐詩三百首》,部部都採取了這種解讀方法,而把原有的傳意活動,中國詩獨特的觀物、感物、表物的精華一掃而光,如
“雲霞出海曙”被解讀為
雲霞從海上映出一片曙光
從視覺活動很強的“雲霞出海”到“曙”(兼含“狀態”與“時間”)的印認,是很直接的感受,為了解決“曙”的詞性(註釋人決定它只能作“曙光”解)而歪曲了“出”的意義,然後硬把其他的物象的空間關係“定”下來,而破壞了作者“傳意”的目的和讀者應有的“感受”的活動程式。又如
。 想看書來
中國古典詩中的傳釋活動(3)
“潮平兩岸闊”被解讀為
潮水漲起與兩岸相平,顯得更加開闊了
原是讀者(也是觀者)可以直觀直感“潮平”與“兩岸闊”的兩個景象的,偏偏多了個解人,生怕讀者不知道“潮平”與“兩岸闊”的關係。這種關係應是讀者先“感”而後“思”的,不應先“思”而後“感”。同理
“青天無片雲”不可以或不必要解讀成天上沒有一片浮雲
“風林纖月落”不可以或不必要解讀為在風吹的樹林裡纖細的月緩緩落下
或者有人說,坊間《唐詩三百首》的語譯都是由不正統的人為了讀者的方便而做的,真正讀詩的人不需要這種解讀。事實上,以上的句例確實沒有語譯的必要,讀者也自然可以直觀而感的;但為什麼又有這麼多人提倡語譯語解,而把原是“若即若離的、定位與不定位、指義與不指義之間”的自由空間改為單線、限指、定位的活動呢?這可以說是受了西方思想壓迫後的一種矯枉過正的現象。
民初以來,五四左右,就有不少人開始指責中國語言缺乏邏輯,說中國畫缺乏透視,彷彿西方的語言的邏輯和透視才是表達的正途似的。不少語言學家便著想把中國語言“削足適履”地要配合西方的文法來說明,除了襲用了西方“關係決定性”很強的標點符號以外,還處處使到活潑潑而不必盡合文法的口語變為字字合文法的語言(畫透視的一節這裡暫不討論),影響所及,便是“中國詩句西方文法化”,如王力先生的《漢語詩律學》(1962, 1979)。王力先生的學問我極其景仰,他在《漢語詩律學》所提出的句形與文法關係,對後學者啟發的地方仍然是很豐富的;但在語法的解釋上,我覺得有商榷的必要。
在該書的第十六、十七、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