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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使到道家中興,其影響力遍及六朝每一個藝術的層次:六朝山水詩、書法、樂論、畫論、詩論,包括佛教的格義,如甲篇所說。玄學的雙重性比比皆是,這裡只舉一例以見一斑。郭象注《逍遙遊》說:“夫小大雖殊,而放於自得之場,則物各其性,事稱其能,各當其分”(莊,1),這是非常合乎道家精神的揮發,但“分”字是雙重身份的。“分”,萬物分殊,是自然總體眾異契合互惠互印互補的狀態,但“分”也是名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夫夫婦婦各當其分。第二重意思,可以把道家所尊重的每人每物作為自然體的本然本樣顛覆為“天定如此”,夠狡靈的了。
道學/理學承襲了玄學家的問題和方法,也作了雙重的顛覆,兼有相同的雙重性,或應該說複音復旨,不但儒家道家化,道家儒家化,儒家禪化,當時擁有發言權的佛徒亦儒家化。整體來說,在“內聖”部分的思辨中,有時幾乎如讀老莊,前面程顥一段話就是最好的明證。則朱熹的“物各有理”,尤其是在他借自莊子的“天理”這兩個字的互動下,如果沒有後來的定位於儒,讀來和郭象注莊子的“物各其性”有相當的迴響,事實上,該句放入道家的語境中,並不相悖。這樣的情況在道學家/理學家的書寫裡佔很大的篇幅。這說明了什麼呢,道學/理學希望藉著這個以道、禪的自然宇宙觀開出來的玄境,顛覆了一些與他們的政治議程相左的意念與用語,譬如佛禪的“空”(成住壞空)之後,轉過來肯定、鞏固儒家敬誠入世的投向。但像郭象的情形一樣,道、禪開啟的廓然空闊的觀照境界,在這些人的胸懷裡佔很大的位置。我一直覺得道學/理學被翻成neo�Confucianism(新儒)是個misnomer(不適當的稱呼),彷彿把光彩只灑向此一家。
從這個透視來看,將更能發現某些道學/理學家思考的靈活和空間的開豁,因為他們相容了雙重的投向。譬如承繼老子五十四章“以身觀身……以天下觀天下”而推出的美學/哲思“以物觀物”這一觀照形態的邵雍(見甲篇討論),我們不能也不應該因為他太道家而低貶他作為道學家/理學家的成就。又如關於心學派的陸象山的一些故事與記載。
象山門人楊簡某夜集雙明閣,向象山問“何為本心?”適平旦嘗聽扇訟,公即揚聲答曰:且彼訟扇者必有一是一非。若見得孰是孰非,即決定謂某甲是某乙非矣,非本心而何?先生(即楊簡)聞之,忽覺此心澄然。亟問曰:止如斯耶?公悚然端厲,復揚聲曰:更何有也!(見宋元學案慈湖學案卷十八),這就是禪宗的“棒喝”,割斷文字的繩索,語言的框限,語言中早已藏著別人的議程,記這件行狀的錢時說如果陸象山先生“再答一語便支離”。因此有道心、禪意的人會用事件,用形象,用“以異擊常”的方法,使聽者越過框限而見道。
重涉禪悟在宋代思域中的靈動神思(13)
象山講他自己的修養方法:“聖人之言自明白……何須得傳注,學者疲精神於此,是以擔子越重。到某這裡,只是於他減擔,只此便是格物”(全集35,p�13),這是老子“損之又損……以至無為無不為”的負面的建構,負面的超越。
陳北溪說:“象山教人終日靜坐,以存本心,無用許多辯說勞攘,此說近本”(宋元學案之象山學案)這樣靜坐冥思,又與禪定近似,再和楊簡描述其思想活動狀態對著看,完全是靈動神思的直覺致知:“人心非血氣,非形體,廣大無際、變通無方。倏焉而視,又倏焉而聽,倏焉而言,倏焉而動,倏焉而至千里之外,又倏焉而窮九霄之上,不疾而速,不行而至,非神乎,不同天地乎”,語意直追莊子的入神狀態,和道家主導的陸機的想象的描述,和劉勰的神思。無怪乎他門下的包恢影響了嚴羽的詩思意態(見我的《嚴羽與宋人詩論》),真是理“解”知常缺,心“印”意總圓。無怪乎,王陽明多用公案式禪機,試舉一例。
又問功夫不切者。陽明曰:“學問功夫,我已曾一句道盡。如何今日轉說轉遠,都不著根?”對曰:“致良知,蓋聞教矣,然亦須講明。”陽明曰:“既知致良知,有何可講明?良知本是明白。實落用功便是。不肯用功,只在語言上轉說糊塗。”曰:“正求將明致知之功。”陽明曰:“此亦無別法可道。昔有禪師,人來問法,只把塵尾提起。一日,其徒將塵尾藏起,試他如何設法。禪師尋塵尾不見,又只空手提起。我這個良知,就是設法的塵尾,舍了這個,有何提得?”少間又有請問功夫者。陽明旁顧曰:“我塵尾安在?”見陳榮捷《王陽明與禪》,臺北,學生書店,1984, 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