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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從人的解放開始(1)
——謹以此文紀念改革開放三十年
20世紀70年代末鄧小平倡導的“思想解放”運動,在中國思想史、文化史乃至中國整部20世紀史上,其規模及深遠的社會影響,我認為大大超過“五四運動”。那不是啟蒙式的、由少數文化精英舉著“賽先生德先生”大旗掀起的思潮,而是一種迸發式的,是普遍受到長期壓抑後的普遍噴薄而出;不僅鬆動了思想上的鎖鏈,手腳上的鐐銬也被打破,整個社會突然產生一種前所未有的張力。從高層和精英人士直到普通老百姓,中國人幾乎人人有話說。更重要的是那不止於思想上的解放,一切都是從人的解放開始。沒有人的解放,便沒有思想的解放。所以,人們才將那個時期稱之為“第二次解放”,並且我以為那才是真正的“解放”。
一
直到1978年底,我還在銀川市附近的南梁農場勞動。職業是“農業工人”,而身份卻很複雜,頭上戴著好幾頂“帽子”。為什麼說“好幾頂”呢?頭上戴著幾頂帽子自己都不知道嗎?難道我是傻瓜或腦袋麻木?當然不是。但那時我確實不清楚。現在我們就來算一算:一頂是“右派分子”帽子;一頂是“反革命分子”帽子,這兩頂帽子是“實”的。“實”的意思是有正式檔案收進個人檔案的。可是什麼叫做“正式檔案”,直到今天我仍不清楚。
當我在電腦上輸入這些字句,想表述明白,讓現在50歲以下的讀者能夠理解的時候,我突然感到無能為力。這要比寫小說困難得多。雖然小說有想象的、虛構的成分,但我的寫作能力基本還可以勝任,這有我出版的多部小說為證。可是,如果限制我發揮想象力,不加一點虛構地描述那個荒謬的年代,真實地反映那一段歷史,我必須絞盡腦汁字斟句酌,仔細推敲。可是,我發現,這一來,我就陷入了要步步為營的迷魂陣。因為,從上世紀50年代開始,漢語就逐漸被搞亂了,漢語的詞語逐漸失去原本的意義而被另一種“嶄新”的意義替換了,更有大量的詞語變得粗糙,變得模糊。其實,我們現在說的“撥亂反正”,有很大部分在於詞語上的“撥亂反正”。其中很多我們已經“反正”過來了。正因如此,所以現在我用同樣的詞語來表達就會讓今天的讀者難以理解。那是完全不同的兩種語言系統,雖然使用的是同一個詞,可是其詞義往往不亞於古文和現代語文之間的差別。孔子說了句“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被置疑了上千年,就因為“女”在古文中常作“你”和“你們”解,而現代漢語只當“女性”和“婦女”講,所以孔子在地下至今不得安身。因而,我覺得寫這篇文章要比寫小說吃力,在我企圖說明一個問題的時候,我還要把這個問題所涉及到的詞語也加以解釋。
同時,作為一篇個人記錄,我也不想從已經披露的歷史材料中搜尋依據,雖然這已經很方便,敲敲鍵盤點點滑鼠即可,並能減少難度且更為可靠。可是那樣一來,文章就成了資料的堆積,失去感覺和感受的色彩,而我正是要寫一代甚至兩代人的真實感受。現在披露的歷史材料包括種種紅標頭檔案,在當時都是極其神秘的,只有極少數人掌握,絕大多數人只能受其擺佈,即使陷入絕望的境地也莫名其妙,無處求告。所以,我以下的文字可能與歷史資料有出入,但它雖非“歷史”卻是“史實”。這是讓歷史學家永遠頭疼的難題:“歷史”往往與“史實”不同。
譬如,就拿那時的“正式檔案”來說吧。如果今天的中青年人用今天“正式檔案”的形式去看,那絕對是非正式的,是個笑話。可是,我說中國人就曾經生活在那種“非正式”的“笑話”之中,而且長達近30年之久,今天的中青年讀者又會把我的話當作笑話。難就難在這裡。
且讓我用事實來說話吧。
首先,是由誰來決定某某人是“右派分子”呢?在1957年“反右運動”中,全國各地各單位揪出的“右派”當然非常之多,因為那時訂有指標,上級規定是按本地本單位人數的5%來“打”(你看,這個“打”字又須有註釋,但類似的詞語太多,此處只好從略)。因為中國人特殊的政治積極性,“打”出來的“右派”會大大超過這個百分比,所以,最後總應該有個決定性的權威機構。這個決定某人是否“右派”的機構叫做“五人小組”。各地縣、處級以上單位都有這樣的“五人”。可是這“五人”具體姓甚名誰,各地各單位的普通群眾是不知道的。你說是主要負責人吧,可是轉眼間這個主要負責人也成了“右派”,可見,還有更高層次的“五人”。總之,說你是“右派”你就是“右派”,別問出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