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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樣,十分天真。她選了醫科,曾鬧過一個著名的笑話——醫科要解剖人體,她不由緊張地向人打聽:被解剖的屍體穿衣服不穿?戰時轟炸,舍監督促大家避下山去,急難中她也沒忘記把最顯煥的衣服整理起來,不顧眾人的勸說在炮火下將那隻累贅的大皮箱設法搬運下山。她後來加入防禦工作,在紅十字會分所充當臨時看護,穿著赤銅地子綠壽字的織錦緞棉袍蹲在地上劈柴生火,同男護士們一起吃苦,擔風險,有說有笑,混得十分好,性格也開朗起來。戰爭對於她是很難得的教育;
——艾芙林,是從中國內地來的,身經百戰,據她自己說是吃苦耐勞,擔驚受怕慣了的。可是學校鄰近的軍事要塞被轟炸的時候,她第一個受不住,歇斯底里地大哭大鬧,說了許多發生在內地的可怕的戰爭故事,把一旁的女學生嚇得面無人色。宿舍裡的存糧眼看要完了,於是艾芙林變得特別能吃,並且勸大家都要努力地吃,因為不久便沒的吃了。吃飽了就坐在一邊啜泣,因而得了便秘症;
——月女,也是從修道院學校出來的,是一個十*歲的姑娘,非常秀麗,潔白的圓圓的臉,雙眼皮,身材微豐,胸前時常掛著個小銀十字架,見了人便含笑鞠躬,非常多禮。她父親是商人,好容易發達了,蓋了座方方的新房子,全家搬進去沒多久,他忽然迷上了個不正經的女人,把家業拋荒了。她大哥在香港大學讀書,設法把她也帶出來進大學,對妹子十分擔心,打仗時總是囑託炎櫻和張愛玲多照顧她,說:“月女是非常天真的女孩子。”她常常想到被*的可能,整天整夜想著,臉色慘白浮腫。可是有一個時期大家深居簡出,不大敢露面,只有她一個人倚在陽臺上看排隊的兵走過,還大驚小怪叫別的女孩子都來看;txt電子書分享平臺
第五章 劫後餘生錄(2)
——喬納生是個華僑同學,曾經加入志願軍上陣打過仗。他知道九龍作戰的情形,最氣的便是他們派兩個大學生出壕溝去把一個英國兵抬進來——“我們兩條命不抵他們一條。招兵的時候他們答應特別優待,讓我們歸我們自己的教授管轄,答應了全不算話!”少年不識愁滋味,他投筆從戎之際大約以為戰爭是基督教青年會所組織的九龍遠足旅行;
——戰時學校停課,外埠學生困在那裡沒事做,成天就只買菜,燒菜,*,溫和而帶一點感傷的氣息。有個安南青年,在同學群中是個有點小小名氣的畫家。他抱怨說戰後他筆下的線條不那麼有力了,因為自己動手做菜,累壞了臂膀。其實他只會做一道炸茄子。後來大家每每看他起鍋,就替他的膀子覺得難過……
——這繁繁總總的人像裡,就只有炎櫻是最從容也最大膽的,她在流彈中潑水唱歌的滿不在乎彷彿是對眾人的恐慌的一種嘲諷。在漫天的炮火聲裡,那歌聲簡直是亮烈而振聾發聵的。有同學抱怨:“我本來打算周遊世界,尤其是想看看撒哈拉沙漠,偏偏現在打仗了。”炎櫻卻笑嘻嘻安慰:“不要緊,等他們仗打完了再去。撒哈拉沙漠大約不會給炸光了的。我很樂觀。”那機智和胡攪蠻纏令張愛玲不禁莞爾。
愛玲自己則是在炮火下讀書。港大停止辦公,異鄉的學生被迫離開宿舍,不得不參加守城工作來解決膳宿問題。張愛玲也跟著一大批同學到防空總部去報名,領了頂銅帽子和證章,回來的路上便遇到一次空襲,人家跑,她便也跟著跑,並不懂得所謂“防空員”究竟是什麼意思,又該做些什麼;工作地駐紮在馮平山圖書館,被她發現了一部《醒世姻緣》,馬上得其所哉,一連幾天看得抬不起頭來。房頂上裝著高射炮,成為轟炸目標,一顆顆炸彈轟然落下來,愈落愈近。她只是想:至少等我看完了吧。
看完《醒世姻緣》,又把從前一直想著要再讀一遍卻一直沒有時間的《官場現形記》仔細咂摸了一遍,一面看,一面仍是擔心有沒有機會看完。字印得極小,光線又不充足,但是,一個炸彈下來,還要眼睛做什麼呢?
休戰後,她又在“大學堂臨時醫院”做了看護,仍然每天躲在屏風後讀書。眼見許多生命在眼面前死去,並不覺得感傷或者可怖,一心一意惦記著的只是在哪裡可以買到冰淇淋,站在攤頭吃油煎蘿蔔餅,尺來遠的地方就橫著窮人的青紫的屍首;每隔個十天半月就要往淺水灣去一次,打聽有沒有去上海的船票——上次同她母親一起來香港的朋友中,有兩個留了下來沒走,已經在戰爭中同居了。因為寂寞,因為恐慌,因為剝去一切浮華的裝飾後,直見真心。於是,相愛成了唯一選擇。
——這些戰時的經歷對於張愛玲來說,是她一生的沉香冷豔中最不諧調而難能可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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