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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了一會兒,在一陣靜默中我站了起來,說,伯母,我走了。伯父,再見……
我是九點鐘離開淑敏家的。淑敏沒攔我,只是她母親客氣地問了我一句:這麼晚你上哪兒去?我說我住在旅社裡。她母親就沒再說什麼。淑敏送我到院門口才說了這天晚上的第一句話:你明天來,早晨八點鐘來……
我沒回答她。還有必要來嗎?我心裡這樣想。我只是說了句你進去吧,回房去吧,就轉身離開了她。但這時她弟弟跑了出來,喊了聲姐夫,然後說,你不要走,你就住在我的房子裡,我住裡屋去。
從前我來淑敏家,就是住他的房子。
我理解這個中學生的心情,已往的兩年中他已經熟悉我了,把我當成他家的一個成員了。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是問我這問我那。他喜歡踢足球,我就給他講足球,並比劃著教他踢球的技術動作。我是他心目中崇拜的人。他不願意我這樣匆匆而來,匆匆而去;可能作為一個初中少年他還不理解或者不完全理解我和他姐姐之間發生了什麼事,我為什麼這樣匆匆離去。我在他家時說,我是回北京探親的,順便在石家莊下車來看看的,此時我不得不又一次撒謊:不行,有一個朋友在旅社裡等著我,我一定要回去。我送他上火車,明天早上再來。
離開淑敏家,我在心裡想著:不來了,我再也不來了,我與她見一面就行了,我們的緣分盡了。但是回到旅社在床上輾轉一夜未眠,早晨起床後鬼使神差地我又往她家去了。
我捨不得和她分手。我想坦白地告訴她我的真實情況,我想問一句,她願不願等我,願不願和一個囚犯保持戀愛關係。我是為了這件事來的,我一定要把話說出來,並且還要請求她:不要拋棄我,我是真正愛你的……即便她不同意將來成為我的妻子,那就再叫我看她一次,看看她嫵媚的臉,看看她成熟的窈窕的身材,看看她的笑容,聽聽她說話的熱烈親切的聲音……
我往她家去。路過集市,我看見了她母親,她姐姐。她們在買菜。看來,她母親今天要款待我。可是我突然想:不,款待我是次要的,她完全沒必要親自來買菜,淑敏的姐姐是天津醫學院的學生,22歲了,完全可以辦好這件事的。她們母女大清早出來買菜,是為了給我和淑敏創造個談話的環境!淑敏的父親上班去了。
我走到淑敏家門口了,卻又突然躊躇起來,猶豫了:我是個右派,勞動教養的囚犯,逃亡在外,這輩子都沒希望了,還有什麼臉面、資格去見淑敏?淑敏是大學生了,將來的中學教師或者大學教師,我去找她,她如果真的還愛我,許諾等著我,我不是害了她嗎?我會毀掉她的前程的,會毀掉她的一生的……
我在門口站了幾分鐘,在心裡默默地祝願她幸福,祝願她找一個好丈夫,然後就轉身走開了。
當天下午到了北京。
因為想念淑敏,我逃離了夾邊溝。我見到淑敏了,但是由於我的自慚形穢,我又失去了她,逃離了她,現在我該幹什麼呢?我原先想的是隻要她還愛我,只要她說你去接受改造吧,你改造好了,我還是等著你,那我就會義無反顧地返回夾邊溝繼續接受改造。可事到如今,我的前途已經葬送,愛情也已然葬送,整個的生活失去了光彩,我還有必要自投羅網重返囹圄嗎?沒有,沒有這個必要了。我已經不對心愛的人承擔義務了,我生活的全部意義就是活著了,那就想辦法活下去吧:流浪。我認為我有能力在流浪中生存下去。那一年我28歲,雖然在夾邊溝餓了一年多身體有點虛弱,但我畢竟年輕,我的身手是敏捷的,生命還充滿活力。我只要能找到個活幹,無論多苦多累,無論在什麼地方,只要能不陷囹圄,不進石頭城,保持我的自由的身心,我都能忍受,能生存下去。
可能所有逃跑出來的囚犯首先想到的去處是回家看看,得到父母的庇護和接濟吧。那天離開了石家莊,我首先想的是回一趟家,見見我的父母,然後再走上流浪的生涯。
我是等到夜色降臨之後回家去的。我姐姐和姐夫都在設計院工作。他們的家在北京去通縣二十里遠處的管莊。解放後國家在那兒蓋了大片的樓房,中央和國家機關的幹部家屬們都住這。但是,我乘坐的最後一趟公共汽車到了管莊,到了姐姐家門口,我卻猶豫再三不敢敲門。
1957年的夏季,蘭州市的各級機關大鳴大放和開展反右鬥爭,到了11月,我就被定為右派。最初,我並未列入去夾邊溝的名單之中,因為我是個一般的右派,不是極右分子。我的家庭出身也僅僅是舊職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