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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下午,汽車把他們拉到了玉門鎮。在一家飯館一個人吃了一碗炒麵條。後來再走,汽車在塵土飛揚的沙窩子裡蹦蹦跳跳地行駛了兩個鐘頭,停在一片荒灘上,說是飲馬三場。
飲馬三場是新建的勞改農場。犯人都住帳篷,一個帳篷二十四個人。帳篷外邊拉著鐵絲網。鐵絲網外是土坯蓋成的大隊部。三場正在修引水的大幹渠,每天由公安部隊押著從鐵絲網的簡易大門出去,走三公里到達工地,挖土方。祁鑰泉勞動不惜氣力,原因是他的精神狀態很好:從反擊右派批鬥會開始,多次審訊,他就沒服輸過,不承認自己反黨。判了六年勞改,他認為這是縣委錯上加錯,會很快上訴成功的。勞改隊也是欺生的,從他到達飲馬三場的第二天開始,有幾個勞改犯就想擠他的油:無緣無故地罵他,有時還推一把搗一拳,看他如何反應。對此他堅決反擊。
那是一天上午,到了工地挖一段新渠,剛一挖土,下風頭幹活的一個人就罵他:你驢日下的這麼幹法嗎?他說怎麼了?那人說,你故意往我身上揚土!他立即就發火了,你是驢日下的!颳著這麼大的風,哪有不沾土的?你看,我的身上比你的土還多!那人說,你罵我!他逼近那人說,罵了,我就罵了!你不先罵我我能罵你嗎!嫌土大呀?嫌土大回家睡著去。去呀,睡去呀。那人看著他高大的身軀不言聲了。
就是有個問題搞得他很苦惱,到飲馬三場後天天夜裡做噩夢。第十二天的夜裡,他夢見自己還在金塔縣的拘留所裡,法院叫去宣判,判了個死刑。汽車拉到刑場槍斃,槍一響,一顆子彈打在頭上,訇的一聲響,頭炸開了。他驚醒了,出了一身汗,溼淋淋的,心跳得咚咚的。早晨起床吃飯下工地,他都悶悶不樂,情緒非常低落。中午在工地休息,他躺在土堆後邊吸菸,一下子睡著了,菸頭掉在棉衣上把前襟胸脯部位燒著了。一個勞改犯看見了,把喝的水潑在他胸前,把他驚醒了。從夜晚到白天總遇不吉利的事,他的情緒更壞了,但是到了傍晚收工的時候,管教幹部表揚了他,說他勞動積極,並宣佈他當組長,領導這個組的二十三個人。
收工回到帳篷,正要集合吃飯,聽見外邊有人喊,祁鑰泉!祁鑰泉在哪裡住!他的心猛地一跳,跑出帳篷看,回答,我在這裡。
找他的像是個勞改農場幹部,對他說,把行李拿出來!跟我走!
他急忙進了帳篷,把被褥捆好,背上。那人領著他出鐵絲網到了大隊部,進了一間辦公室。他一眼看見了金塔縣法院院長董有才,迎上去就抓住了董有才的手,一邊搖一邊說,你來了嗎?你來了嗎?
董有才站著說,我到飲馬找你三天了,今天才找到你。不知道你在飲馬哪個場。你的上訴下來了,我給你念一下:撤銷金塔縣58118刑字判決。祁鑰泉有右派言論,如罵共產黨不如國民黨,但本著寬大與教育相結合的原則,予以無罪釋放。刑事上訴就此中止。
祁鑰泉說,我什麼時候說過共產黨不如國民黨?這不是陷害嗎?
董有才說,算了吧,算了吧。事情過去就算了。
夏季晝長夜短,這時候天還很亮,他們決定當天就走,農場派個車把他們送到玉門鎮。第二天就回到了金塔縣。祁鑰泉要回家,董有才卻把他帶到公安局,又交給了拘留所。他不得其解,問,不是無罪釋放嗎,為什麼還要關我?董有才回答:你的反革命問題沒有了,右派還是右派。你先在這裡等幾天吧,很快就會給你答覆的。
祁鑰泉在拘留所一押就是一個多月,每天到公安局的小農場拉犁、鋤草。一直到天氣已經很熱的一天,縣委通訊員來找他,叫他背上行李到縣委去。在縣委大院,縣委整風領導小組的副組長對他宣佈:定為右派分子,保留公職,送夾邊溝勞動教養。
接著通訊員就領著他去了縣汽車站,上了一輛大卡車。與他同時上車的還有稅務局局長魏得榮和公安局副局長趙正方。在車上祁鑰泉沒說話。車到酒泉縣境內,停在蕭家村莊——那是公路邊的一個村莊,有兩戶人家——通訊員找農民去僱牛車,三個人坐在白楊樹下休息,祁鑰泉對趙正方說:
哎,趙局長,你怎麼也來了?
趙正方一臉晦氣,說,唉,說不成,說不成。
祁鑰泉說,那時間抓我,你不是威風得很嗎,又給我匝腳鐐又給我戴背銬,怎麼一下子又和我一樣了,成了階下囚了?
趙正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