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部分(第1/4 頁)
“你還在嗎?”
我呼喊左葉,沒有迴音。剛想摘下墨鏡,耳機裡傳來他的聲音:“請不要有任何動作,也不必說話,更不要試圖摘下裝置,你的眼前會有提示文字,你按照提示進行思考即可。”
半分鐘後,黑屏上亮出一行文字:你最想回憶哪一夜?
我習慣性動手指要打鍵盤,才想起左葉的關照,什麼都不用做,只用腦子想就可以了。
最想回憶哪一夜?
天哪,這是我問別人的問題,可是我自己竟然沒有真正思考過。
耳機裡又響起左葉的聲音:“聽著,你不需要做任何事,只要閉上
眼睛,盡情回憶。”
簡直是抑鬱症的催眠治療!尋找回憶的起點。
回憶……回憶……回憶……
深藍色方塊,月牙兒近在眼前,幽暗的小閣樓樓頂,小窗突兀。腳尖踮在床頭,手扒木頭窗臺,輕輕推開玻璃窗,小臉兒邊上,層層疊疊的瓦片,長著青草。月光下的野貓,貓眼黃色核桃般,屈身弓背,疾馳而過。蒼穹居然乾淨。月光隱去,繁星熠熠,蟬鳴此起彼伏。才發現自己雙手好小,胳膊也細細的。發出聲音,變成小孩子的童聲,帶一點點奶味。開燈,鏡子裡是張小男孩的臉。反覆提醒自己,這只是回憶,一次新產品的實驗,並非回到過去。床上躺著一個人,他在均勻地呼吸,頭髮白了,臉上有皺紋——他不是早在墳墓裡了嗎?這不是棺材,而是我跟他一起睡的床。外公,我輕輕喚他。他醒了。天也亮了。我想解釋什麼,徒勞,外公抱我下閣樓,外婆已做好早飯。天哪,我看著他倆,想要哭,就真的哭了。外婆端來痰盂罐,讓我往裡頭尿尿。一天過得很快,下起小雨,我看著窗外的屋簷。黑白電視機,正在播《聰明的一休》。小和尚看著白布小人,響起片尾曲:哈哈五一薩瑪……又一天,爸爸騎腳踏車送我去幼兒園,他還那麼年輕,我在腳踏車後座上.仰著脖子看最高的樓,不過五六層罷了。我很快讀小學了。老師的臉,同學們的聲音,原本早就忘光了,對啊對啊,但只 要再回到面前,百分之百確信無疑。這是我的記憶。小學三年級,外婆給我做完早飯的那天,她因為腦溢血昏迷,不久離開人世。就是那個清晨,被我徹底遺忘的清晨,完完全全在眼前。那時十歲的我,哪裡知道是與外婆的最後一面啊。後來我許多次夢到過外婆,第一次明白死亡是什麼。
當我號啕大哭,有人為我摘下墨鏡和耳機。我像個小學生,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跪倒在左葉面前。他把我拽起來,漂亮的女職員帶我離開,送來一杯熱飲料。左葉問我感覺怎麼樣?
“宛如昨日。”
除了這四個字,我想象不出其他更貼切的回答。不但視覺,還有聲音,連味覺和嗅覺的記憶都是準確的,栩栩如生。比如外婆做的陽春麵的味道,我最愛吃漂浮在麵湯上的蔥末,因為外婆說吃蔥的孩子聰明。
這不是虛擬現實,而是真的發生過,只是隨著時間流轉,像刷在牆上的字,漸漸褪色淡去,又被新的文字塗抹掩蓋。但那些字存在過,如假包換,哪怕被自己遺忘。
對,就像重返童年,重返早已被拆掉的老宅子,看小時候的照片和錄影帶,宛如昨日。
左葉毫無表情,託了託滑下鼻樑的眼鏡。雖然不見粉刺,我仍然回想起“遊坦之”。他用了一個鐘頭,解釋這套可穿戴裝備“宛如昨日”——歸根結底,就是所有記憶,不管多久遠,只要有過微弱印象,哪怕前看後忘,也在大腦皮層裡有過對映。比如你坐地鐵,車廂裡幾百個人,除非有美女或帥哥在面前,否則你連一張臉都記不住。但實際上在記憶中,已存留這些影像,你的眼睛就是監控探頭。只不過儲存器容量有限,只能抓取最容易記住的,其餘的就被掃入記憶的垃圾箱——但這個垃圾箱始終在你腦中,永遠沒被倒掉過,就是所謂的深層記憶。
“宛如昨日”可立即找到你的深層記憶,把被遺忘的昨日喚醒,如同老電影重新放映,無論聽覺、視覺、味覺、嗅覺、觸覺……左葉和他的團隊,已為此開發七年,分別在美國與中國註冊專利。谷歌以十九億美金併購後,他套現了幾億人民幣。
我未作評價,告別時說:“很感激今天的體驗,多年來一直想重溫外婆走的那天,記憶卻是空白。但我不會再回來的。就算這款產品投放市場,我祝你們大賣,卻不會購買。”
左葉嘴角掛著不可捉摸的微笑。
但沒過一禮拜,我又開了五十公里的高速公路,來到左葉面前,祈求再給我一次體驗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