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愁凝翠岱雲,他唱了一年的輓歌,頭一次聞樂淚下。
未及曲終,女子似乎力有不逮,無以為繼,幾個凌亂的錯音滑出,左手軟軟垂下。淚流滿面的李可及忍耐不住,掩面失聲痛哭。女子待他哭聲稍歇,微微喘息著道:“妾藝鄙陋,不能曲盡其妙,樂譜歌詞,一併奉上,憑君技藝,必能打動皇帝。”
空照不動聲色,取過案上一卷白麻紙交給李可及,李可及生恐自己的眼淚玷汙了曲譜,胡亂用袖子擦了一把淚,顫聲道:“多謝仙師厚賜,只是李某家中潦倒,進奉無門,不知如何才能上達天聽。”
女子似乎早料到他會有此一問,淡淡道:“江淮進奏官進奉的千匹繚綾,寄存在大安國寺,上等吳綾一匹可值錢百貫,君可憑此結交宮中採訪使,採訪使為神策軍左中尉養子,左中尉可舉薦你入宮中教坊。”
李可及大吃一驚,所謂進奉,便是地方節度使為了邀寵求晉升,將盤剝來的地方財富獻給皇帝。進奉不是賦稅,不入國庫,專供皇帝自由使用。他不可思議地道:“上供之物,如何取來?”
女子微微蹙眉,似乎這鄙俗的話題玷汙了她,她只是輕輕抬了一下手,空照從香案上取過那隻貯香的寶子,交給李可及道:“這是瑞龍腦,天子常用之香。”
李可及望著空照,他的瞳孔漸漸收緊,一顆心幾乎要跳出腔子。這一縷香菸將原本恬然安適的文公寺變成了火海地獄,他看見那熊熊的烈火已經在身周騰起,天子的常用之香,進奉貢物的寄藏之處,那揉碎人肝腸的樂曲,讓李可及渾身顫抖,他不敢接,後退一步喃喃道:“她是誰,你又是誰……你們到底要我做什麼?”
翠煙後的女子聲音仍然輕柔,語氣卻已冷如冰雪:“你聽我指點,今日贈你龍腦、曲譜,一年內,許你位至公卿。”
一個時辰後,李可及冷汗淋漓,終於逃出了這雲蒸霞蔚的暗室。空照望著他的背影,輕輕嘆了口氣,轉過身來,女子已經緩緩躺下。她放落身子的動作緩慢,帶著歌餘舞倦的媚態,彷彿一朵蒼白的朝顏在薄暮中靜靜閉合。她的面容太過寧靜蒼白而少了生氣,如同他將她從棺槨中抱出來時。
空照在榻邊坐下,不同於香爐中的氣息,那股甘遠的清甜來自女子的身體,他愛惜地撫著她毫無血色的面頰:“原說我來交代他就好。”
女子輕輕將臉頰在他掌心蹭著:“我不願你為惡。”
空照道:“自我遇見你那一日起,便諸般罪孽皆有,不差這一樁。”
女子的神情有些黯然,換了話題:“我這個樣子,是不是嚇著了他?”空照微笑道:“誰會嫌棄富貴?”女子道:“人為財死,便是如我一般。百年之中,總想要那麼多東西,總以為會忍受那麼多的苦楚,誰想到百年,一爐煙的工夫,也就過去了。”
空照忽然覺得一陣悲愴,為自己,也為她,更為那數十里外的三百多座荒墳,為這葬送了他們青春的家國。他俯下身來,埋首女子廣袖中,在他依戀不捨的幽香中、在如同地獄一般的黑暗中低聲啜泣。
二、龍腦
幾日後,大安國寺來了三位香客,其中一人體貌豐偉衣飾華貴,衣衫上氤氳著濃郁的香氣,另兩個白皙少年是家奴。他們正觀賞寺中佛像時,進來兩個乞丐乞討,主人出手豪闊,多予施捨。不一時那兩丐去而復返,又引來許多乞丐,主人舍盡身上財物猶有未得者,便問寺中僧人:“寺中有何物,可借我一用?”
僧人原本未曾允諾,小僕卻急忙向他使眼色,僧人心中一驚,驟然想起民間盛傳天子喜歡微服私訪。大安國寺雖毗鄰皇宮,但會昌滅佛時被毀,鹹通十一年方重建未久,僧人入宮幾次,卻還未來得及見到皇帝。僧人仔細看看來客,見他容貌氣度頗有威儀,身邊那兩個僕從面白無鬚,疑似宦官,心中已有了幾分忐忑。他又仔細嗅嗅來客身上的馥郁香氣,更是驚駭,這正是他進宮時在妃主殿中聞到的珍貴瑞龍腦香。僧人得知自己遇到真龍下降,受寵若驚,連忙回稟:“櫃內有人寄綾千匹,唯命是聽。”
僧人開啟藏室,一眾乞丐紛紛抱綾而去。小僕對僧人說:“明日一早,於朝門相見,我引你入內,報償必厚。”客人騎馬施施然而去,一寺的僧人誠惶誠恐,歡喜雀躍,自第二日起大安國寺僧便等候於宮門,卻一連數日杳無所見,終於恍然大悟,那豪客、小僕、乞丐,不過是一個設計精巧的騙局。
直到那批精美絕倫的繚綾擺在了李可及的面前,他被那流光溢彩的花色紋路照耀得頭暈目眩,提了幾日的心終於放落,冷汗涔涔只想對著文公寺遙遙叩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