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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文跟德文也是?”
她低頭想了下,說,“學校學的。”
“你念過書。”
“嗯。”
“那為什麼還會被賣到這裡?”
淮真不知該怎麼接話。
他接著問,“父母,親人呢?”
“不在了。”
“都不在了?”
“都不在了。”她沒撒謊。在那個世界,離開的是她。在這個世界,一無所有的也是她。
他嗯了一聲,緩緩說,“你可以在天使島就說出這一切。”
“我知道海關有他們的人。”頓了頓,想起三等艙中姜素的話,又說,“聯邦警察當中也有。但我不知道究竟有多少。”
話音一落,淮真覺察到他身體微微起伏了一下,像塵埃落定的鬆懈,又像舉重若輕的嘆息。
“你也不想被遣送回去,是嗎?你想留在舊金山。”
她不想否認內心深處那個細小聲音,於是毫不猶豫回答他說:“是。”
“為什麼?留在一個更熟悉的國度不好嗎。”
為什麼?她也想過為什麼。
她孑然一身,無牽無掛。
身後那片土地仍可算作是她的家……可家裡遭了亂子,兵禍黨獄,民不聊生。若非家道中落,誰肯甘心離開溫暖巢穴?
她想起雜貨鋪那群女孩子。說起來,她和她們又有多少不一樣。
“支付不起六百美金?”緊接他笑了一下,“你現在可是欠了我不止八千三百美金。”
她手舉的有些痠痛。聽完這一句,舉著啤酒瓶的左側胳膊控制不住顫抖,“在這裡,我會很快還你。”
否則為什麼被稱之為“黃禍”的勞工,回鄉之後,搖身一變成為鄰里口中的“金山客”?
他左手摸過來,從她手中奪過酒瓶。
“冷?”她右手也拿開一些。
他起身,赤著腳走出兩步,單手拿起敞開紙箱沿搭的一件灰色寬領無袖衫套在身上。
又大步回來,在剛才那個位置,正對她盤腿坐下來。
淮真身前沙發塌下去,光線也暗了一些。一張疊起的斑駁紙頁放在兩人之間的沙發上,經由修長手指推向她。
她將陳舊紙頁展開,露出上面的句子——
我,夢卿,今天拿到四十元……
“現在還給你。”
她將它合起來,攥在手裡。
“舊金山的中文翻譯都不太可靠,在海關時,你也看到過。所以,我可能需要你,幫忙弄清楚究竟聯邦警察,以及海關之中,究竟是誰收受賄賂,時常與唐人街頭目來往——將你看到的細節都告訴我。半年時間之內,直至你拿到移民許可。可以嗎?”
“好。”
“是不是很容易?”
她嗯了一聲。
“說起來,有件事我十分好奇。你本是要打電話給樂於助人的安德烈,沒想到是我接聽的電話。所以,究竟是什麼使你在那通電話裡認為我和他同樣可靠?難道我看起來和他一樣善解人意?”
淮真抬頭,輕聲說,“因為你不喜歡華人。”
他笑了,“我不喜歡華人,所以這通電話能幫助我將華人立刻清掃出美國?”
“你憎恨偷渡者,而我就是。你一定想知道為什麼我懂英文,講德文,卻仍在海關默不則聲,替人口販賣作幫兇。我想你一定想要來看看,這個人身上究竟出了什麼問題。”
面對面盤坐,視線可及之處的寬領衫,上方露出些許鎖骨的痕跡,右側鎖骨下點綴著一粒小小紅色硃砂痣。
淮真迫使自己回過神來,微微仰頭,發現那黑色眼睛也正凝視著她。
“我甚至還想來看看,一個受過教育的華人女孩,會如何在一個法律失效的瘋狂世界裡贖回自己的身體與自由。在薩克拉門託街,你似乎想叫我代替你買下你自己,是不是?”
“是。只要我身在唐人街中,我就一定贏不了他。”
除非她瘋了,才會想要和洪萬鈞打賭,賭她能在他構築的泥沼中自由斡旋。
她一己之力該如何對抗這八十年固有偷渡販賣史?除非她打破一道窗,將外面的人吸引過來,朝裡看一眼。這個人一定要足夠可靠,是個有能力破窗而入的人,同時,對她來說一定絕對安全。
比如已有未婚妻,對華人友善的安德烈·克勞馥。又比如,排斥厭惡華人的西澤·穆倫伯格。
西澤眼神輪廓均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