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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間,又是三個月過去。
寒冬將盡,初春伊始。
中庭的枯樹在一片茫茫雪色中,顫巍巍吐出一點嫩綠新芽。
張六娘站在青黑的屋簷下,手上捧著一盞瓷色細膩的茶碗,目光深淺難測地望著枯樹,不知在想甚麼。
他身旁的丫頭認出那是李三少用過的茶碗,面露不忍:“三少夫人……”
張六娘陡然回過神,了無生氣地掀了掀眼睫,復垂下眼,用手指摩挲了一下茶碗邊沿,方才輕輕地問:“聽說他是在翠姨娘身上死的。”
這幾乎快成每日必說的詞兒了,丫頭答得很快:“是。”停頓一下,她忍不住勸慰道,“三少爺的身體你又不是不知道,翠姨娘這般纏著他,必定會出禍事的……說到底,還是三少爺自己把持不住……”
話音未落,她飛快垂下頭,似是在對自己言主人之過而懊悔。
張六娘絲毫沒注意到她的異樣,手指又摩了摩茶碗邊沿,低不可聞道:“如此說來,倒是他該死了。”
丫頭這次不敢答了。
她心犯嘀咕,這三少夫人,著實怪得很,自三少爺死後日日如此說話,怕是離瘋不遠了。
不過她又有點憐惜他,因三少爺死得太難看了。
聽伺候翠姨娘的媳婦子說,是三少爺自己體力不支,在行房事時舊病復發,猝死在了翠姨娘身上。
這訊息一傳出,李家登時瘋了兩個人。
一個是被嚇傻了的翠姨娘,一個是愛兒如命的劉氏。
反倒是生前與三少爺濃情蜜意的三少夫人,鎮定得很,有條不紊地指使丫頭僕婦搬三少爺屍體去火化,又尋了高僧來作法,將三少爺的骨灰安置在了李家宗廟。
可以說,沒有三少夫人,三少爺便沒法這麼快地“入宗歸祖”。
媳婦婆子雖在私下裡嚼他冷血無情,但面上見了,仍是要恭恭敬敬地喚一聲“三少夫人”。
丫頭起初也覺得他冷血——哪有自家官人死了,連一滴眼淚都不落,就開始著手操辦喪事的?
可隨著日子一天一天地推移,有一日,她陡然醒悟過來。
能擺在明面兒上的瘋,例如劉氏,例如翠姨娘,那都是瘋沒入心的表現,像張六娘這樣不顯山不露水,神色沒有絲毫變化,才是真正的病入膏肓。
想通這一層後,丫頭輕輕嘆了一口氣,愈發憐憫他起來。
日頭便在這一家沒有聲息的悲痛中,穩固不動地遷移。
又一年春至。
大雪將停。
滿院的茫茫雪色,在愈漸濃厚的金黃之下,一點一點地逐步消融。
凜冬已逝。
丫頭腳步輕快地朝中庭走來,看見張六娘想去抓地上的雪,不由嗔怪地拍了一下他的手:“現在可比不得深冬的時候,地上的雪髒得很哩。”
張六娘一愣,縮回了手,很靦腆的、很柔和地衝她笑了笑。
丫頭見他未曾梳髻,軟軟亮亮的黑髮散落在肩上,映得膚色極白,眉眼烏黑,一時間美得簡直雌雄莫辯,臉上不禁一紅,嘴上硬邦邦地問:“給你梳髻的媳婦子呢?”
張六娘很落寞地搖了搖頭,低聲道:“她沒來。”
這也算是常事。丫頭例行公事地斥責了幾句,解下自己的發繩,道:“我來給三少夫人梳罷——但我這兒沒有別的飾物,僅有一根麻繩,三少夫人莫要嫌棄才是。”
張六娘目光又空茫起來,好半晌,聲音很輕地說:“他從前也愛給我梳頭。”
丫頭常偷閒來照看張六娘,類似的話聽得太多,起初還有些感動,到最後只剩下麻木,不以為意地點了點頭:“三少爺與三少夫人鶼鰈情深,我們都省得。”
張六娘低低地說:“可是他死了……”
丫頭急道:“六娘子別動!要綁歪了!”
張六娘猛地偏過頭,一把握住她的手,聲音十分幽沉:“他是怎麼死的……”
丫頭氣惱道:“那些婆子日日在你耳邊嚼舌根,你還不曉得嗎?他是在翠姨娘身上死的——你看!果然綁歪了!”
她低下頭,懊惱地捧起張六孃的頭髮,待要再綁,誰知驟然與張六娘打了個照面。
有那麼一瞬間,她幾乎要被死去的三少爺附身,心裡茫茫然地想,她家六娘子真是太好看了。
怎會有這般好看的人呢……於無邊無盡的秀美中,透出一點含而不露的英俊。
——不對,英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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