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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點點頭,一時都還無法反應過來,任由她攙著我進了門房。韻兒很高,她才十六歲,甚至已經比我高了,感覺到她挎在我肘間輕柔的手。我真的很想執起燈仔仔細細地看看她,很想撫著她的頭髮說一些貼心的玩笑話,可我不敢,生怕她會在一瞬間躲避地無影無蹤。
門房裡居然有一桌一椅,韻兒把燈放在桌上,扶我坐下,然後後退半步,緩緩跪在我面前。我很驚訝,卻什麼都沒說,呆呆地看著她磕了三個頭,站起,再跪下,又叩了三個,再抬起來,已是淚流滿面。
〃額娘,女兒沒有行家禮的機會,剛才這兩次叩拜,一次給阿瑪,一次給額娘,女兒就要遠嫁了,不管是怨還是氣,還是女兒對額孃的想,都得一併帶走。這十六年,女兒幾乎用了一半的時間來恨額娘,以後不知何日得見,女兒不敢恨了,可也不敢天天想,女兒做不到跟額娘'再無瓜葛',只能在這裡補個禮,就算額娘沒有白生養女兒一場。〃韻兒看著我,眼淚簌簌地往下落。
我開啟兩手伸向她,笑著說:〃來,過來,來額娘這裡。〃她看著我的手,猶豫了一下,終於跪著蹭了幾步撲進我懷裡。梳頭油的味道還是沒有遮住她自然的髮香,從前縈繞於我指間的髮香,事隔五年,我的韻兒又回到我懷裡,這樣哭喊著額娘,輕輕撥開我心底的灰塵。
〃真好,真好。〃我摟著她,輕輕晃著,〃我又有女兒了,真好。〃我們就著微弱的燈光,說桂林,說王府,說這幾年的物事人非,生死離別。
揩著她眼角的淚花,聽她說:〃額娘,韻兒真想回到小時候的竹林子裡去,有時候做夢,也能夢見,還能聞見竹子香呢。那個時候阿瑪總扛著女兒出去遛彎兒,一隻老鼠跑過去,阿瑪撿起個小石子,輕輕一彈就剛好打到老鼠的頭,逗得女兒又是跳又是笑的。〃
說到著她抬起頭:〃可是現在見了,阿瑪身子看上去很不好,尤其這兩年老得明顯。女兒原本想像過阿瑪是怎麼樣如當年一般高貴矍鑠地坐在馬上送女兒出嫁,如今,叫女兒怎麼能放心?要是我們都能回去,女兒一定帶上額娘、阿瑪、皇阿瑪、貴妃額娘去那心曠神怡的地方,每個人都無病無災,長命百歲……〃
我忍不住笑起來:〃你這孩子,十六歲了,還說這樣的孩子話。〃
她使勁埋在我胸前,聲音有些黯然:〃不是孩子話,是常這樣做夢,倘或有那樣的去處,貴妃額娘也不會……女兒不怕生離,只是受不得死……〃她噎住口,肩膀輕顫了起來。
我無言以對,只是輕輕拍拍她:〃韻兒,不管走到哪兒,成了什麼樣子,額娘還是你的額娘,你把娘記在心裡頭,額娘就走不遠了。以後,你這麼想著,就算有了什麼……〃
〃額娘!〃她的手緊了緊,箍得我有些疼,〃皇阿瑪說,捨不得女兒總在那麼遠的地方,很快就會接女兒回來省親的。額娘等女兒帶了土產回來,阿瑪也等女兒回來,額娘,您跟阿瑪說,您回去就跟阿瑪說!〃
她惶恐的眼睛震懾了我,我驚訝於這個孩子的敏感,難怪她會為一句不知道什麼時候聽來的話耿耿於懷那麼久。我不知道怎麼來安撫她,只從懷裡掏出一個荷包,荷包裡是一個刻了竹葉的羊脂玉佩,下面有我結的大紅的如意結。我把這交到她手裡,告訴她:〃這佩的圖案,是你阿瑪親手畫了命人刻的,還有這結。孩子,不管以後你對父母是怎麼樣看待,這些都是我們給你的祝福,就算你有怨有氣,千萬不能剪壞自己的平安如意,明白麼?〃
她接過去,仍舊窩回我懷裡點點頭。外面有人敲了敲門,我們立刻站起身走出去,在她消失在黑暗中的時候,我也回到車裡像來時一樣給允祥遞帕子遞茶水拍後背。
〃又剩我們倆老了。〃我感慨道。
他偏頭看看我:〃怎麼?不耐煩了?〃
我正色道:〃我是說,只剩我跟你了。〃
韻兒出嫁的當天,我沒有出去,因為允祥一整天萎靡不振,連口東西都吃不下。據說送嫁的隊伍還是很隆重,但是一聯想到從前熹慧遠嫁的情形,印象裡就只有那跟在車後打著旋兒的塵土了。
雍正八年的春天很冷清,允祥的情況本來不好,只沒想到還有比他更糟的,七爺淳親王從頭年底就告了病,一日重似一日。允祥見此情形,勉強著又辦了幾件戶部銀糧支配的大事,還有軍需房有關西北的訊息。他也一刻不肯鬆懈,只是這些都有專人遞送,自己是再不能親為了。病休在家,雍正徵求他意見的次數反而越來越多,而且採納的時候也越來越多。〃皇上如今性子緩了。〃允祥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