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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爺把我安排在這,以峽谷為家,以書院為鄰,可這個鄰居居然這麼快就要走了。天啊,看來我是不能感激你的,似乎每當我感激你的時候,你總要給我一點顏色看。現實中的挫折倒也罷了,可這回你的玩笑未免開得有點大,不啻在要我的命啊!
我恨不得自己也能變成那團灰塵中的一分子,追隨書院的魂魄昇天而去。我在樹林裡站了很久,說什麼都沒用,單憑我這麼微弱的力量,是不能保護住書院的,我現在能做的就是在書院臨終的這段日子裡用靈魂把它記錄下來。
我走過赫曦臺,像一個探幽訪密的旅人,慢慢靠近書院。書院也確實該整修整修了,歷經數百年風雨,歲月侵蝕,它早已腐朽不堪。原本暗紅的外牆簡直就變成了黑色,牆上的綠色琉璃瓦很多都被泥土覆蓋了,不知道泥土是怎麼爬到那上面去的,還長出了一些雜草,取代了琉璃瓦的綠,迎風招展,一副很賣弄的樣子。它們越騷勁,古老的書院就顯得越蒼老。很多牆角荊棘叢生,彷彿全成了一個個小小的植物園,好像什麼品種的小型植物都有,茂密的叢林裡則成了一些昆蟲和小動物的家園,一天到晚都會響起一串串優美的叫聲。在我的記憶裡書院大門似乎永遠都沒有關閉過,門軸完全腐爛了,門旁的對聯早不知去向,門檻四周的石塊全部殘缺不全。再堅硬的東西也經不起千人踐萬人踩,令人不禁十分感慨。再往裡走,是二門和講堂大廳。裡面的這條青石路也非常破爛,一不小心就會絆倒,根本找不到一塊像樣的石板。路兩邊是教學齋和半學齋,從前書院教學和休息的處所,全為木質建築,看上去搖搖欲墜,剛才倒塌的就是它們中間的一間房子。老住戶們都搬走了,留下一片垃圾,又瀰漫著山谷氣息,使書院顯得愈發破敗荒涼。雖然四周響聲很大,我卻輕輕地走著,怕弄痛了書院。似乎這種心情很荒誕,其實一點也不,因為就好比一個受刑的人,對於劊子手,無法逃脫那使人魂飛魄散的鬼頭大刀,他的感覺可能已經麻木了,可如果這時一個親人接近了他,那他的麻木必將轉化為痛苦,或是覺得愧對親人,或是有萬分的留戀。我就是書院的親人。我想讓書院走得輕鬆一點,所以我不想打擾它,實際上這樣我自己也會輕鬆一點。
據說一千多年前的書院是一艘巨型輪船。那時的湘江洪水氾濫,它隨江水漂泊到了這裡,被峽谷一口咬住,便停泊於此。後來洪水退去,它沒來得及隨洪水退走,便一直留了下來。它期待著哪一年湘江又發洪水,把它再接回滾滾江濤之中。可湘江好像故意跟它做對似的,竟再沒有氾濫到峽谷這裡,它的期待也就一年年地成了泡影,遠望著一公里外的湘江,年年空悲嘆。人們似乎很同情它的遭遇,就在它後面的山坡上修了一座望江樓,讓它聊解思念江水之苦。這個傳說顯然不可信,但我卻又願意相信,至於千年前智睿高僧倡教興學的故事,我反而想否定。因為這座書院實在不應該是人為的造化,只有用神秘的色彩來描繪它才解釋得了它為什麼千百年來能生生不息。無論改朝換代的戰火多麼慘烈,也燒不毀它已深深融入這座山巒的根脈。它的野性和秀氣在人性的光輝中一個朝代接一個朝代地博大起來,即使是它的斷垣殘碑也能發出文明和文化的光芒。峽谷將它含在嘴裡,吐出萬丈儒氣,將楚湘大地給完全覆蓋了。不要以為破敗了的它是一座廢墟,其實廢墟也是精華,因為很多高深的文明和文化其實不是寫出來的,而是印刻在磚瓦上的,甚至就是磚瓦上的每一粒沙土。這樣的文明和文化,最能夠穿透靈魂。所以,雖然那些房屋確實不能住人了,我仍覺得它們應該保留下去,它們浸透了歷史的悲愴,暗黑的斑點和腐朽的木質實際是書院乾涸的血跡,在對來客講述悽風苦雨的過去,演繹著時代更迭的悲涼。它們是書院精神的外殼,是書院思想的印章,是書院文化的墨寶,是書院節律中的驚歎號。書院是一部偉大著作,它們是它的封面。修復者認為把這些朽爛的封面掀掉,再造一張漂亮的封面,是對這部偉大著作最好的保護。我覺得他們完全錯了。可惜我無法向他們表達我的這種看法,我唯有憤怒,在憤怒中感受書院微弱的氣息。我一直以為,對文明破壞最嚴重的事情就是戰爭,現在才知不對,原來文明對文明的破壞才是最可怕最無法挽救的災難。戰爭的破壞就好比是用刀子把人和建築劃了一些傷痕,雖然破了不少皮肉,流了不少血,可將息將息也就好了,而文明的破壞則像是一種病毒,悄悄地侵入肌體,用人們根本無法察覺的手段破壞人和建築的內臟器官,雖然看不到血淋淋的傷口,卻是致命的危險。這種不是來自於書本,而完全是從靈魂深處產生的認識,使我在書院的青石板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