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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握緊拳頭,幾乎就像脫口而出說一句&ldo;停車&rdo;了,可這句話在喉嚨口滾了幾滾,最終還是嚥了下去。是的,就如倪春燕沒有立場替孫福軍求情一樣,他穆昱宇,也沒有立場停車,只是為了讓這個女人不絕望。他根本不願意,也不能夠,去親手導演一場媚俗的,老朋友握手言和,富翁良心發現,昔日浪子今回頭之類的爛劇。那不是他。穆昱宇不再緊繃身體,他試圖將腦袋靠在座椅後背上,命司機開啟音響,少頃,柴可夫斯基《c大調絃樂小夜曲》響了起來。他完全沒料到會突然聽到如此溫情柔美的樂曲,隨著絃樂舒緩而堅定地推進和鳴,他突然感到某種難以抑制的痛苦,像身體內部,有一部分被艱難地剝落,在那個剝落的過程,鮮血淋漓。可不正是這樣,不正是因為不斷剝落身體內部不必要的成分,人才能一往無前嗎?為什麼那個女人猶如木偶一般站在馬路中央的身影就是揮之不去?它如同一柄手術刀,直切內心,迫使他意識到,有很多的剝落並不成功。比如他其實一直記得那個十六歲少女明媚的笑顏,在一個女人最美好的豆蔻年華中,她衝他毫無保留地綻放過,那種美麗,只需見識過一次,便再也終身難忘。還有那個三十歲女人瞪著三輪車從自己身邊經過時的情形,分明很單薄,瘦弱,渾身上下充滿底層人那種為生活所迫的厚重無奈感。可與此同時,他就是記住了女人對自己弟弟的輕言細語,她說,我倪春燕的弟弟怎麼會笨?她說這話的時候彷彿擲地有聲,那樣子可真倔強,倔強到令人不得不正視。穆昱宇在絃樂的轟鳴聲中閉上眼,他想起剛剛看到的那一幕,倪春燕朝孫福軍奔過去,她好像是想哭的,可偏偏忍不住要笑。她身上經年的愁苦,只有在笑的時候才得以消散,彷彿又令人瞥見那個十六歲的少女,那時她顏色正好,那時她笑如春花。那時,令她笑著跑過來的物件是自己。&ldo;老公,我跟你說,就算咱們倆分開十幾年,也只有你認不出我,沒有我認不出你,曉得吧,甭跟我扯什麼為什麼,這麼跟你說吧,因為老孃這輩子就這點念想,就想霸著你,佔著你,讓你娶我,讓你眼裡頭只能有我,讓你方圓十米之內只能容得下老孃一個人,別的狐狸精都他媽給我滾蛋。&rdo;那個怪夢中的倪春燕笑語盈盈地對著他。穆昱宇張開嘴,才發現自己嘴唇顫抖得厲害,他啞聲說:&ldo;再說一遍。&rdo;&ldo;你耳朵聾了?不行不行,&rdo;倪春燕紅了臉,&ldo;好話只一遍,你聽不見算了。&rdo;&ldo;再,&rdo;他竭力壓抑著聲音中的顫抖,&ldo;再說一遍。&rdo;&ldo;真是,老夫老妻,還要人家肉麻,行行,聽著啊,&rdo;倪春燕清了清嗓子,笑嘻嘻地說;&ldo;就算咱們倆分開十幾年,也只有你認不出我,沒有我認不出你,曉得吧,甭跟我扯什麼為什麼,這麼跟你說吧,因為老孃這輩子就這點念想,就想霸著你,佔著你,讓你娶我,讓你眼裡頭只能有我,讓你方圓十米之內只能容得下老孃一個人,別的狐狸精都他媽給我滾蛋!滿意了吧?&rdo;&ldo;為什麼?&rdo;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像乾澀的木頭被風吹響。&ldo;這有什麼為什麼呀?&rdo;倪春燕白了他一眼,伸出手指頭戳了他的額頭一下,&ldo;因為我喜歡你呀,笨老公。&rdo;&ldo;穆昱宇,我喜歡你。&rdo;那個十六歲的少女,三十歲的婦人,滿眼柔情,對他說,&ldo;我喜歡你。&rdo;&ldo;有多喜歡?&rdo;他繼續聽見自己像白痴一樣追問。&ldo;就像冬天喜歡吃烤紅薯,夏天喜歡吃冰西瓜。&rdo;倪春燕咯咯地笑著,&ldo;就像婓斐喜歡吃雞翅,就像小超喜歡玩彈珠。&rdo;&ldo;先生,先生,到了。&rdo;穆昱宇猛然驚醒,他睜開眼,車窗外是穆宅那棟後現代建築,天色已晚,屋內燈火通明,可他在二樓的臥房卻一片漆黑。司機鳴了兩下喇叭,才看見大門開啟,那邊宅子門戶大開,管家領著一幫人匆匆忙忙跑出來,似乎準備迎接他。這一刻,他不是別人,正是穆先生。他是穆先生。所以他要做穆先生該做的事,他從跨出車子的那一刻,就習慣性地板著臉孔,他需要周圍的人誠惶誠恐,誰也不能對他流露半點不恭。誰也不知道這個神色嚴峻,不苟言笑的三十歲男人,就在剛剛,他無法抑制地浮想起那位十六歲少女的身影,他會在夢中,跟那個女孩共結連理,他們過著這位穆先生想象不了,恐怕就算想象了也會棄若敝履的尋常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