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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他們慢騰騰地往小區裡走,穿進一片樓房,走近其中一棟,慢慢爬上樓梯。四面都是萬家燈火,他們在燈光與燈光的夾縫中徐徐前行。倪春燕顧著他的身子,時不時要讓他歇口氣,他覺得丟面子,非要咬牙快點走,兩人一來一往,說的盡是些無意義的廢話。偶爾旁邊有人家開了門,露出裡面的光線和電視聲,媽媽敦促小孩快去寫作業的呵斥聲,老婆罵老公買東西貴了幾塊的抱怨聲,倒像一出出不知所始也不知所蹤的生活劇,他們兩人就如看客,看了一路,恍惚間,竟然有相伴了許久的錯覺。&ldo;倪春燕,&rdo;穆昱宇忽然就想叫她的名字了。&ldo;嗯?&rdo;&ldo;你名字真普通。&rdo;&ldo;小老百姓的,起個賤名才好養活,&rdo;她滿不在乎地瞥了他一眼,飛快地說,&ldo;你的不俗,可念起來拗口。當初我還不認識你名字中間那個字,特地去查了新華字典來著。&rdo;穆昱宇抿緊嘴唇,他想起了那個在他身後大聲喊他名字的女孩,現在想來,在整個十六歲的灰白色調中,那其實,是他聽過最嘹亮的聲音。&ldo;是嗎?那跟我一樣,我頭一回見到我的名字時,也不認得這個字……&rdo;&ldo;嗯?&rdo;倪春燕吃驚地抬起頭,&ldo;你不是一直叫這個名?&rdo;&ldo;不是,&rdo;穆昱宇淡淡地說,&ldo;這個名是我養母起的,她收養我,讓我跟她姓,她說我要有個全新的未來和前程,於是我改了這個名字。&rdo;倪春燕愣了愣,沒說話。&ldo;想問什麼?&rdo;&ldo;沒,我就覺得吧,有文化的人起的名字就是不一樣,你看我爹那種大老粗起的,春燕,小超,嘿,忒俗。&rdo;倪春燕大大咧咧地說,&ldo;你這名多好,又難記又難寫,一看就是讀過書的人才能編得出的。&rdo;她這樣東拉西扯,卻也讓穆昱宇感到沒那麼難過了。他安靜地聽著這個女人在身邊嘮叨個沒完,再爬上兩層樓梯後,他把手從倪春燕肩膀上收回來,一個人默默走到一間門戶緊閉的寓所前。那是養母跟他的家,他在這一直住到大學畢業,這套房子有他太多的記憶:第一次獨立擁有一個像樣的房間;第一次領到獨立支配的零花錢;第一次有一個女人操心他的學業前程;第一次有人告訴他,他很優秀,他的優秀要用在值得的事情上。他從口袋裡掏出鑰匙,這串鑰匙留了很多年,卻也有很多年沒有再使用過,鑰匙扣上繫著一個用透明魚線編的金魚,那是他的養母唯一會編的東西。她的手會彈鋼琴,會彈吉他,會譜曲會填詞,可她不會針線女紅,廚藝也極一般,兩人在一塊過活,倒多是穆昱宇去廚房開火。他安靜地用鑰匙開啟門,熟練地把燈擰亮,啪的一聲,一室光明鋪面而至,他不得不閉上眼,耳邊卻似乎聽見那個女人優雅動人的聲調誇張地讚歎:&ldo;小宇你今天做啥好吃的了?哇,燉排骨啊,小宇你簡直是做家事的天才,你這排骨煮的比阿姨強一百倍不止。&rdo;其實少年哪裡有好廚藝?只是比填飽肚子稍強而已,可從沒人這樣正面熱切而真誠地誇獎過他,他雖然仍板著臉,可心裡卻忍不住雀躍了。少年下定決心,從此要學習,要進步,要更多的讚譽。走進屋子,靠牆放著一臺立式鋼琴,不大,不是什麼名琴,音準現在大概也失常,可他永遠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她行雲流水在上面彈奏時吃驚的心情,肖邦徹底令他心醉神迷,他從來不知道世界上還有這樣美好的東西,這樣令人禁不住身心沉溺進去的東西。&ldo;真好聽,對不對?&rdo;記憶中的穆珏轉頭問他,&ldo;做人還是很有些樂趣的,能彈點好曲子,唱幾首好歌,對了,還有吃小宇做的好吃的東西。啊,真幸福。&rdo;這樣就幸福嗎?既然幸福,為什麼還是不願意留下了?哪怕片刻也好。為什麼一直不願接受手術,為什麼,在聽到身患癌症的那一刻,你不是恐慌害怕,而是如釋重負?穆昱宇單手掩面,他這個時候忽然覺得憤怒和委屈,就如回到十六歲,那個憤世嫉俗的少年,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遭遇這樣痛不欲生的生離死別,明明奮鬥了這麼多年,付出這麼多代價,終於能讓母親享福了,她想去世界上任何一個角落聽任何一位大師的表演都可以為她辦到,她想吃世界上任何一種美食任何一位頂級廚師的創造都能滿足她,甚至於,她想要自己親自陪伴也不是做不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