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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癱在地上如斷雁哀鴻一般哭了很久,在她哭得噁心頭暈的時候,夢囈一般對父親道:&ldo;耶耶答應我兩件事,我要玉環琵琶,我要去莊嚴寺,若你不答應,我死也不嫁。&rdo;玉環琵琶是當日睿宗留給玄宗的一把御用琵琶,從瓊林庫中取出不難。只是聽到莊嚴寺,李誦又只得用長吁短嘆來回應女兒的痴念了。莊嚴寺的僧人驚詫地望著宮裝少女懷抱著一把琵琶走進大雄寶殿。那把琵琶一望便知十分名貴,以邏逤檀為槽,金縷紅文蹙成雙鳳,溫潤如玉,光輝可鑑,與這少女尊貴的身份相得益彰。她冷冷地對接待的沙門吩咐:&ldo;去叫善本來。&rdo;沙門退下,金吾趕走了香客,莊嚴肅穆的佛堂只剩下她一人。她抬起頭來,看見高逾一丈的佛祖釋迦牟尼,兩側的十八羅漢各捧著法器面目兇惡猙獰,他們都在居高臨下,或冷漠或嚴厲地譴責她。他們都有無上的法力,具無上智慧,她那一點兒小小的念頭,他們早就知道了,抬抬手就能將她碾為齏粉。一時晉康郡主恐懼得只想拔腳而逃,她為什麼要來到佛堂?這裡是他智慧儒雅的發祥之處,她愛那智慧儒雅,可這智慧儒雅一條條清晰地寫著,他應當遠離她。她像是波旬派去侵擾釋迦牟尼成佛的魔女,她就是特利悉那、是羅蒂、是羅伽(魔王波旬派去引誘釋迦牟尼的三個魔女,分別代表愛慾、樂欲、貪慾),愛慾、樂欲、貪慾就在她承受了一年苦痛的身軀上,就在她懷中的玉環琵琶上,她把它們都帶來了,她孤身一人來挑釁這終極的智慧與束縛。善本從幽暗的後殿匆匆轉進來,直覺讓她邁上一步,善本在她面前停下腳步,合十行禮道:&ldo;檀越勝常。&rdo;晉康郡主道:&ldo;我不是檀越。&rdo;委屈的淚水終於浮上來了,她思念了他一年,他卻不認得她。善本垂首道:&ldo;入此門者,皆是檀越。&rdo;他第一次離她這麼近,她聞見濃郁的檀香從他身上揮發出來,與佛殿上的檀香不同,這香氣隔絕了天地,讓她可以肆意妄為。如果他不曾看見她,那麼就從今日此刻開始看。她輕聲喚他道:&ldo;在我眼中,這世上卻只有一個段郎君。&rdo;她刻意用了他的俗家姓氏,想讓他離她稍稍近一些。善本終於抬頭道:&ldo;小僧法名善本。&rdo;晉康郡主清清楚楚地看見了善本的臉,她百思不得其解,她見過不少可稱俊美的皇族子弟,為什麼她會為這張臉如此動容?沒有任何相知相惜,就一廂情願地迷戀上這皮相。她出於本能地迷戀上了他被戒律經文沐浴而成的清雅與潔淨,這迷戀從一開始就註定她是自執矛盾,自相戕戮。晉康郡主道:&ldo;你也有姓氏父母,為什麼要出家?&rdo;善本淡淡地訴說,像是在說旁人的事:&ldo;我父是太常寺中協律郎,我五歲那年,亂兵入長安,父母罹兵災,莊嚴寺中的師尊是我父音樂之友,收留了我,三年前為我受持具足戒。&rdo;原來如此!原來也是因為藩鎮之亂,也是因為涇師之變。如果沒有那場變亂,她還是尊貴的郡主,不必和親下嫁番將;他還是詩禮簪纓計程車族子弟,以他的聰慧俊秀,也可以中進士選駙馬。晉康頭一次如此痛恨她衰弱的國家,這一連串的苦難讓他們以光怪陸離的身份相見,她的國家連她最後一點兒渴望都要褫奪。冥冥中早已註定的絕望讓晉康有些發抖,她用顫抖的手把琵琶遞出去,道:&ldo;我聽了你一年的琵琶了。這一年你每次進宮,我都在殿上聽你彈琵琶。&rdo;善本遲疑地接過,他只怕自己再不接手,這少女就會撲跌下去。他嘆了口氣道:&ldo;康崑崙十年不近樂器,可忘其本態,郡主離開長安,用不了幾日,也會忘了小僧的琵琶。&rdo;原來他知道她要遠嫁,原來他認得她。他的淡漠與他的關切在互相背叛,他的智慧還不足以隱藏那關切。晉康郡主的希望重新被點燃,她終於敢說明她的來意:&ldo;我一直想為你跳一曲《柘枝》,你為我彈一曲琵琶。&rdo;善本低聲道:&ldo;無眼耳鼻舌身意,這琵琶、這沙彌、這舞曲,都是色空。由誰來彈,皆是一樣。&rdo;他想逃開了,他在害怕。晉康郡主狡獪地一笑,她從未如此耳聰目明,將他的每一個細微變化都收入眼中。她微笑道:&ldo;若你眼中一切皆空,就該無嗔無懼,彈這一曲,又有何妨?&rdo;她張開了陷阱,他跳不跳都是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