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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主笑道:&ldo;一天多少錢?&rdo;她試探著說了一個自己知道的最小數目:&ldo;一緡?&rdo;店主哈哈大笑:&ldo;一緡錢你去節度使司跳吧!&rdo;她一下子緊張起來,努力裝出一副窮困無依的神情,道:&ldo;你看著給,夠一日食宿即可。&rdo;店主與她市價:&ldo;一日跳十個曲子,五十錢,加跳另算。&rdo;他的目光始終不曾離開過她雪白的肌膚,又通透地笑道,&ldo;若是沒地方住,可住在我店中,錢更多。&rdo;她搖頭笑道:&ldo;我只跳舞。&rdo;店主有些惋惜地幫她裝扮起來,劣質的金線裙子、無袖的半臂、尖尖的小帽,塗上赤紅的胭脂與口脂,兩耳被碩大的耳墜扯得有些痛。她看著銅鏡中陌生妖豔的女子,驚異地轉了個圈兒,手腕上的金鈴便叮叮作響,一股想要跳動的渴望在她胸口來回衝撞。這真是適合跳舞的衣裳,絕不作喧賓奪主的遮掩。上場之前,店主忽然問道:&ldo;有名字嗎?&rdo;襄陽公主愣了愣,父親賜給她的名字,皇兄賜給她的封號,都被這身舞衣掩埋了。忽然一個詞在她眼前一亮,她答了一句梵文:&ldo;asura。&rdo;那是她在經文上看到的天神,阿修羅,是&ldo;非天&rdo;,是&ldo;不端正&rdo;。阿修羅男好戰女美貌,擁有匹敵帝釋天的法力,可困於執念與貪嗔,不得出輪迴成正果。善本的好勝心是阿修羅,她的執念也是阿修羅,他們都是成不了正果的人,也許六道眾生之中,還有一處所供他們在死後相遇。店主笑道:&ldo;阿瑟?倒是突厥名字。&rdo;她無所謂地笑著點點頭,真假對錯又有何妨。她被推進大堂的時候,還是有一刻頭暈目眩,那些陌生又醜陋的臉塞滿了她的視線,每一張都和她丈夫張克禮相似,卻又充滿了世俗的溫情與坦誠。他們都是如此急切地想要聽她傾訴,用她的身體來傾訴她的愛戀,她已經獨自煎熬了五年。鼓聲隆隆,琵琶悽切,這是戰鼓在催促戰士上馬,赴死。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悲痛也可以用曠達來掩蓋,寂寞也可以用歡笑來填補,紅毯上的半裸女子瘋狂地旋轉,成為了一簇耀目的火焰,將人間焚燒成地獄。眾生在癲狂起舞中模糊了面貌,只剩下一具具包裹著慾望的皮囊。六、色空一日的舞蹈之後,襄陽公主重新套回她的男裝,拖著痠痛疲憊的身軀走出酒肆。到無人處,她將掌心裡攥的那一串錢丟進了水溝,又將手湊到鼻邊嗅了嗅,那股油膩腥臭令她嘔吐起來。回到府邸後她就逃進了浴桶,滿室的松木香終於遮掩了那股汗臭,她愜意地軟倒在桶邊,麻木的熱痛讓她舒服得輕輕呻吟。她看見阿瑟緩緩蟄伏進河底,她憐惜地撫摸著阿瑟修長光潔的腿,安慰她,她只需偽裝一夜公主,明日她便可以活過來了。她在熱氣蒸騰出的幻境中對著另一個自己說話,她終於又有了期待。那晚,襄陽公主在入睡前回想著千百張陌生面孔上的迷戀與愛慕,很快便沉入了甘甜的夢鄉。世尊有百千億身,毫無吝惜地毀滅掉一個個自己來完成劫數,襄陽公主只有兩個,卻已經足夠了。夜晚她是節度使府不需香火供奉的菩薩,是不需要丈夫的屍體,是大唐詩書禮樂幻化的文明,虛榮而悲涼。白天她是行於光天化日下的妖女,是酒肆裡廉價卑微的舞姬,是用肉身來娛眾生耳目的淫慾,縱情而直白。他們都不是善本,又都可以是善本,舞到歡處觀者盡成空白,舞蹈只是她一個人的傾訴。那件事發生得茫然又自然,如同行雲流水,草不謝榮於春風,木不怨落於秋天。那天由於客人的熱情,她加跳了五場,累得躺倒在店後的地板上,汗水掛在她喘息起伏的粉色頸項上。店主一把抱起了她,急切地道:&ldo;我給你錢!給一緡!&rdo;她有些噁心他身上的腥羶汗味,稍稍推了一下,卻又沒有做更多的拒絕,過了片刻也不覺得難聞了。她化作一攤汙血,竟是如同沐浴重生一般的愜意。後來漸漸便有客人在她舞后出一個價碼抱走她,他們留下錢後,她也會在那簡陋的土房中再躺一會兒。回味著她所愛的清潔與儒雅,以及她眼下的境況。也許她被那儒雅逼到絕境了,需要從另一端掙扎出一個生命來對抗。她忽然發現周圍的許多人也是如此,在現實中偽裝著木偶一般的賢君、忠臣、孝子、士人、英雄、貞婦,另一顆心卻因為這偽裝的枯燥而蠢蠢欲動。他們奔赴各自的幻境,用傳奇故事、詩賦文章、輕歌曼舞,在虛假中重塑真實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