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喪禮之後,李可及的恩寵也絲毫未減弱。他的來處成了一個謎,他懂詩書,通音律,能夠唱悽婉斷腸的歌曲,也能夠演詼諧滑稽的參軍戲,他調香煮茶皆為天子所喜,他練達人情,朝中官員的喜好了如指掌。他的平步青雲讓人側目,可是他能蒐羅來旁人尋不到的奇香、清玩、碑帖,然後哈哈一笑,拱手送給喜好的達官顯貴。皇帝與郭淑妃一日離他不得,權勢熏天的韋保衡、李堯與他兄弟相稱,他自創的《嘆百年》新曲傾動宮廷,風靡京城,傳遍巷陌。這半類優伶半類士大夫的神秘年輕人,在第二年落英繽紛的仲春時節,被皇帝提拔至威衛將軍。雖然本朝對優伶的賞賜從來豐厚,但是官至大將軍,李可及乃是曠古爍今第一人。時人將他比作李延年,他也恍惚笑著承認,他心中想,北方有佳人,遺世而獨立,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而那香雲之後的佳人,從來不笑,便可以隨意擺佈這朝堂了。想要在白天見到她,想要看她一笑,漸漸成了李可及的執念,比探究她的身份更加緊迫。這世間不笑的女人只有褒姒,而褒姒是龍漦所化的妖,這與龍涎的暗合讓李可及不寒而慄。李可及一廂情願地認為,只要能夠讓那女子一笑,便可以證明她是人而非鬼怪。他雖然歌唱得無比哀婉,性情卻本是風趣豁達的,他能用歌聲迎合皇帝的悲傷,也能自如地用參軍戲消除皇帝的悲傷,這大概是唯一來自於他自身才智、而非文公寺女子教導的本領。他每日費盡心機編排滑稽的參軍戲,逗得滿宮解頤,可是說與那女子聽時,她總是倦怠又漫不經心的神情。為了皇帝的千秋節,李可及苦思數日,終於自認為得了一出好戲,在同僚中試演了幾次,觀者皆捧腹大笑,以為絕妙。他得了自信,下朝後便匆匆趕往文公寺。他如今官職顯赫,白日裡總有無數應酬,皆是晚上坊門閉合前出城,黎明開城門時返回。只有這天他在日落前就到了,得以欣賞野寺垂楊裡、春畦亂水間的美好,雜花生樹群鶯亂飛,不必焚香,空中也自帶濃濃的草木清芬。空照顯然未想到他來得這樣早,有些遲疑,告知李可及,女子在休息。這遲疑更讓李可及急迫,彷彿真相就在這一步之遙,他篤定地看著空照:&ldo;我有要事要向仙師稟告,要麼帶我見她,要麼你們另選一枚棋子。&rdo;這話他是絕不敢對著女子說的,但對空照,他一直有莫可名狀的嫉妒,嫉妒空照掌握著自己拼命探究的一切真相。他帶著幾分發洩的惡意,孤注一擲地耍起無賴。空照又是輕輕地嘆了口氣,無絲毫慍怒地轉身帶他進了內室。屋內紙窗半開,淡淡麗影投在女子幾乎透明的面容上,因為沒有了香菸阻擋,李可及只覺那面容清晰豔麗得太過刺目,如同在灼灼驕陽下,不得不微微眯起眼睛才能欣賞。女子正在調香。她從來是將機要寫成文字,簡要點撥他兩句,便讓空照領他出去自行揣摩學習。他的香道皆跟她學來,卻是第一次看見她調香。他想起兩句詭譎豔情的詩:寶枕垂雲選春夢,鈿合碧寒龍腦凍。這首詩的名字起得真是好,是這芳蹊密影的花洞,讓他愛上了那個以&ldo;鬼&rdo;著稱的詩人,讓他明明白白看清了自己的春懷。他曾經做夢都在渴望的富貴,現在已經到手,他卻依舊恭謹地聽從著女子的擺佈,因為他終於發現人心有比富貴更深刻的渴望,便是這春懷。女子聽說他所謂的&ldo;要事&rdo;,便是請她評判為皇帝千秋節準備的參軍戲,雙眉略有不悅地微微一蹙,只是將調好的香藥遞給空照,不置可否。空照開始焚香,李可及聞到辛辣的香氣,他知道越是上好香,初焚之時氣味越是腥烈。很快那香菸又要氤氳成雲,將那女子遠隔在縹緲蓬萊山上,那一片薄如紗的煙雲,是他一年來無法逾越的天塹鴻溝。他趁著女子的容貌尚清晰,慌忙開始表演,儒釋道三家被他玩空心思調侃取笑,女人的面容仍是寧靜如無風的洞庭波月,不起一絲漣漪。唯有空照略帶無奈地微笑搖頭。香霧漸漸蒸騰,李可及幾乎絕望地問:&ldo;不成?&rdo;女子仍是淡淡道:&ldo;很好,就這樣演給皇帝。&rdo;李可及又一次狼狽逃走,他重新進入流芳亂飛的人間,渾身大汗,肺腑之內卻寒冷如冰,他抬起頭來,一群寒鴉正披著日影掠過遠處的墳地。五、香夭李可及索性放棄去追尋那女子的來歷,她從未向他要求過回報,她教他調香,教他如何討得皇帝、貴妃、駙馬韋保衡、侍郎李堯的歡心,教他如何悠遊於皇宮官場。他接受她的恩惠,時時能在夜中見到她,他無可奈何地自我安慰,能夠如此,較之他從前一無所有的人生,已經很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