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頁(第1/1 頁)
他在腦中勾勒描畫著女子虛弱的哀傷,如同虔誠瘋狂的佛教信徒刺血抄經燃指供佛,一筆筆都是疼痛,卻一筆筆都是皈依的寧靜。他將這哀傷從指下琴絃流出,從喉頭歌聲衝出。他唱了許久的輓歌,對悽婉唱法無比諳熟,卻是頭一次從自己的心血中抽出哀痛。他隔著朦朧淚眼,帶著一半宰割生靈的殘忍,一半自憐憐人的慈悲,看著花嬌柳嫩的宮娥失聲變色淚如雨下,看著皇帝以袖掩面哭得肩頭聳動,看著周邊有妙香的歡喜世界,在一曲柔婉激越的彈唱下,剝落了金銀寶相,崩塌成濁浪滔天的苦海。一曲唱罷,天子痛哭了許久才能說話。天子緩緩擦去淚水,道:&ldo;敕封李可及為教坊都知。&rdo;身旁的宦官有些尷尬,提醒皇帝說:&ldo;如今教坊中已有三十七名都知了。&rdo;天子隨心所欲地賞賜官爵,竟至於一職而有三十餘人,倒也不甚在意,不過&ldo;哦&rdo;的一聲,稍一忖度,便有了解決之道:&ldo;封李可及為&lso;都都知&rso;,賜緋袍魚袋、金銀絹帛、銀麒麟並珊瑚寶樹,總領公主喪禮舞樂。&rdo;天子賞賜的大批財寶,不是他徒手可以抱出門去的,僅那銀麒麟珊瑚樹便高數尺,內侍省派出幾輛牛車,由小宦官牽引著步出宮門。來時布衣,出時緋袍,李可及在這天翻地覆的變化中惦記的卻是另一件事,他問身旁相送的宦官:&ldo;方才陛下殿中,御爐所焚何香?為何能結煙不散?&rdo;那宦官笑著說:&ldo;聽聞你做香料生意,竟然連這個都不知?那是沉麝和著龍涎。&rdo;李可及喃喃地重複:&ldo;龍涎?&rdo;隨即笑著說,&ldo;鄉人不知宮中事,這等珍寶無緣得見,這龍涎來自何方,何處可以買到,還請中貴賜教。&rdo;宦官帶著幾分炫耀賣弄地說:&ldo;龍涎在眾香品中最為貴重,出自大食國西海中,上有云氣罩護,下有神龍盤踞在大石上,臥而吐涎,漂浮水面,為太陽所爍,凝結為如冰似玉的片狀。鮫人採之,煉為香料,用以和眾香,焚之,能聚香菸,縷縷不散。這龍涎一兩價值萬金,唯有大內使用,你做的不過是沉麝鬱金香的尋常生意,沒見過也不足為怪。&rdo;李可及如釋重負地長嘆了口氣,不是巫術,這世間真有結煙不散的香藥。那女子便有望真的是人。他從天子的賞賜中尋出些精巧釵鈿珠玉,又買了女子梳妝所用的胭脂鉛粉花鈿鵝黃,用一隻金函裝了,夜間他揹著一囊價值連城的珍寶,奔赴向樊川中的文公寺。他已經買得起駿馬寶鞍了,他寧可用第一次與她相見的方式,徒步行走以示虔誠敬謝之意。他被一個念頭撩撥得心急如火,若是他能撕開了那層香雲,帶她走出殘破的寺廟,來到這錦繡人間,她蒼白的臉色是否也會被陽光蒙上胭脂色?若她輕施脂粉,淡描花鈿,又會是怎樣的絕世豔麗?她輕輕笑起時,那花鈿是否便在她頰邊如牡丹開放?仍是在那雲煙朦朧的香菸之後,女子靜靜聽他訴說完今日的遭際,仍無任何歡喜惱怒之色。只是李可及今日心情極好,恐懼之心漸漸淡薄,此時看著她以蕭散的姿態半臥於雲水中,心想,也許她便是煉製龍涎香的東海鮫人。他言畢有些忐忑羞赧地笑著,將金函捧給空照,道:&ldo;區區微物,不足報償仙師大恩於一二,聊博仙師一哂。&rdo;女子只向匣中掃了一眼,淡淡搖頭,語氣仍是幽冷:&ldo;你查德高位,在朝中並無根底,須結交籠絡之人甚多。我已為你開好名單,何人送何禮,盡在其上。你正是需用錢時,拿回去吧。&rdo;李可及心中一陣淒涼失望,尤不肯甘心,強笑道:&ldo;這原本不值幾錢,且是天子御賜之物,不便送禮,仙師留下把玩就是。&rdo;他提到天子的一刻,分明從女子的面上看到了一分嫌惡,她轉過頭去,身子微微後傾,似乎那珠玉脂粉上有玷汙她的汙穢之氣。空照輕輕嘆了口氣,走回來還給李可及,道:&ldo;李兄還是帶回去吧。&rdo;李可及走後,空照嘆道:&ldo;其實你收下,會讓他更安心些。&rdo;女子道:&ldo;人心貪婪,易生妄念,他只需安穩走到那三人身邊便好。&rdo;空照望著她如墨色絲綢一般的長髮,指尖猶記得撫摸過那柔絲的幽涼,他低低說:&ldo;發亂誰料理,託儂言相思,其實我也很想再看到你妝成的模樣。&rdo;她仍是望著窗外,回答他:&ldo;這色相、慾念皆是罪孽,你還沒勘破嗎?&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