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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小姐忽然變得很笨,視若無睹。
“大學裡教你國文的是些什麼人?”斜川不無興趣地問。
鴻漸追想他的國文先生都叫不響,不比羅素,陳散原這些名字,像一
支上等哈瓦那雪茄煙,可以掛在口邊賣弄,便說:“全是些無名小子,可是
教我們這種不通的學生,已經太好了。斜川兄,我對詩詞真的一竅不通,叫
我做呢,一個字都做不出。”蘇小姐嫌鴻漸太沒面子,心癢癢地要為他挽回
體面。
斜川冷笑道:“看的是不是燕子庵,人境廬兩家的詩?”“為什麼?”“這
是普通留學生所能欣賞的二毛子舊詩。東洋留雪生捧蘇曼殊,西洋留學生捧
黃公度。留學生不知道蘇東坡,黃山谷,心目間只有這一對蘇黃。我沒說錯
罷?還是黃公度好些,蘇曼殊詩裡的日本味兒,濃得就像日本女人頭髮上的
油氣。”蘇小姐道:“我也是個普通留學生,就不知道近代的舊詩誰算頂好。
董先生講點給我們聽聽。”“當然是陳散原第一。這五六百念年,算他最高。
我常說唐以後的大詩人可以把地理名字來概括,叫 ‘陵谷山原’。三陵:杜
少陵,王廣陵--知道這個人麼?--梅宛陵;二谷:李昌谷,黃山谷;四
山:王半山,陳後山,元遺山;可是隻有一原,陳散原。”說時,翹著左手
大拇指。鴻漸懦怯地問道:“不能添個‘坡’字麼?”“蘇東坡,他差一點。”
鴻漸咋舌不下,想蘇東坡的詩還不入他法眼,這人做的詩不知怎樣好法,便
問他要剛才寫的詩來看。蘇小姐知道斜川寫了詩,也向他討,因為只有做舊
詩的人敢說不看新詩,做新詩的人從不肯說不懂舊詩的。斜川把四五張紙,
分發同席,傲然靠在椅背上,但覺得這些人都不懂詩,決不能領略他句法的
妙處,就是讚美也不會親切中肯。這時候,他等待他們的恭維,同時知道這
恭維不會滿足自己,彷彿鴉片癮發的時候只找到一包香菸的心理。紙上寫著
七八首近體詩,格調很老成。辭軍事參贊回國那首詩有:“好賦歸來看婦靨,
大慚名字止兒啼”;憤慨中日戰事的詩有:“直疑天似醉,欲與日偕亡”;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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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還有:“清風不必一錢買,快雨瑞宜萬戶封”;“石齒漱寒瀨,松濤瀉夕風”;
“未許避人思避世,獨扶淺醉賞殘花”。可是有幾句像:“潑眼空明供睡鴨,
蟠胸秘怪媚潛虯”;“數子提攜尋舊跡,哀蘆苦竹照悽悲”;“秋氣身輕一身
過,鬢絲搖影萬鴉窺”;意思非常晦澀。鴻漸沒讀過 《散原精舍詩》,還竭力
思索這些字句的來源。他想蘆竹並沒起火,照東西不甚可能,何況 “悽悲”
是探海燈都照不見的。“數子”明明指朋友並非小孩子,朋友怎可以“提攜”?
一萬隻烏鴉看中詩人幾根白頭髮,難道 “亂髮如鴉窠”,要宿在他頭上?心
裡疑惑,不敢發問,怕斜川笑自己外行人不懂。
大家照例稱好,斜川客氣地淡漠,彷彿領袖受民眾歡迎時的表情。辛
楣對鴻漸道:“你也寫幾首出來,讓我們開開眼界。”鴻漸極口說不會做詩。
斜川說鴻漸真的不會做詩,倒不必勉強。辛楣道:“大家喝一大杯,把斜川
兄的好詩下酒。”鴻漸要喉舌兩關不留難這口酒,溜稅似地直嚥下去,只覺
胃裡的東西給這口酒激的要冒上來,好比已塞的抽水馬桶又經人抽一下水的
景象。忙擱下杯子。咬緊牙齒,用堅強的意志壓住這陣泛溢。
蘇小姐道:“我沒見過董太太,可是我想像得出董太太的美。董先生的
詩:‘好賦歸來看婦靨’,活畫出董太太的可愛的笑容,兩個深酒渦。”趙辛
楣道:“斜川有了好太太不夠,還在詩裡招搖,我們這些光桿看了真眼紅,”
說時,仗著酒勇,涎著臉看蘇小姐。
褚慎明道:“酒渦生在他太太臉上,只有他一個人看,現在寫進詩裡,
我們都可以仔細看個飽了。”斜川生氣不好發作,板著臉說:“跟你們這種不
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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