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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會兒‘咔咔咔’,老楊,我腦漿都讓你敲成涼粉了,做一個小買賣,又不是掛帥出征,用得著這麼大動靜嗎?”
老竇性急,不愛說話,黑著臉上去,一腳將老楊的鼓踹破了。
四十年後,老楊中風了,癱瘓在床,家裡的掌櫃換成了大兒子楊百業。別人一中風腦子便不好使,嘴也不聽使喚,“嗚裡哇啦”說不成句,老楊卻身癱腦不癱,嘴也不癱。不癱的時候嘴笨,而且容易把一件事說成另一件事,或把兩件事說成一件事;癱了之後頭腦倒清楚了,嘴也順溜了,事碰事理得紋絲不亂。身子癱後,整日躺在床上,動一動就有求於人,這時就比不得從前,眼上、嘴上就得吃些虧;進屋一個人,眼裡就趕緊逢迎和討好;接著人問他啥,他就說啥;不癱時常說假話,癱了之後句句都掏心窩子。喝水多了,夜裡起床就多,老楊從下午起就不喝水。四十年過去,老楊過去的朋友要麼死了,要麼各有其事,老楊癱了之後,無人來看他。這年八月十五,當年在集上賣蔥的老段,提著兩封點心來看老楊。多日不見故人,老楊拉著老段的手哭了。見家人進來,又忙用袖子去拭淚。老段:
《一句頂一萬句》 第一部分 出延津記 第一節(3)
“當年在集上做買賣的老人兒,從東頭到西頭,你還數得過來不?”
老楊雖然腦子還好使,但四十年過去,當年一起做事的朋友,一多半已經忘記了。從東到西,扳著指頭查到第五個人,就查不下去了。但他記得賣驢肉火燒的老孔和賣胡辣湯兼賣菸絲的老竇,便隔過許多人說老孔和老竇:
“老孔說話聲兒細;老竇是個急性子,當年一腳把我的鼓給踹破了。我也沒輸給他,回頭一腳,把他的攤子也踢了,胡辣湯流了一地。”
老段:
“董家莊劁牲口的老董,你還記得吧?除了劁牲口,還給人補鍋。”
老楊皺著眉想了想,想不起這個既劁牲口又給人補鍋的老董。老段:
“那魏家莊的老魏呢?集上最西頭,賣生薑的那個,愛偷笑,一會兒自己樂了,一會兒自己樂了,也不知他想起個啥。”
老楊也想不起這個一邊賣姜一邊偷笑的老魏。老段:
“馬家莊趕大車的老馬,你總記得吧?”
老楊松了一口氣:
“他我當然記得,死了兩年多了。”
老段笑了:
“當年你心裡只有老馬,凡人不理。豈不知你拿人家當朋友,人家背後老糟改你。”
老楊趕緊岔話題:
“多少年的事了,你倒記得。”
老段:
“我不是說這事,是說這理。不拿你當朋友的,你趕著巴結了一輩子;拿你當朋友的,你倒不往心裡去。當時集上的人都煩你敲鼓,就我一個人喜歡聽。為聽這鼓,多買過你多少碗涼粉。有時想跟你多說一句話,你倒對我愛搭不理。”
老楊忙說:
“沒有哇。”
老段拍拍手:
“看看,現在還不拿我當朋友。我今天來,就是想問你一句話。”
老楊:
“啥話?”
老段:
“經心活了一輩子,活出個朋友嗎?”
又說:
“過去沒想明白,如今躺在床上,想明白了吧?”
老楊這才明白,四十年後,老段看自己癱瘓在床,他腿腳還靈便,報仇來了。老楊啐了老段一口:
“老段,當初我沒看錯你,你不是個東西。”
老段笑著走了。老段走後,老楊還在床上罵老段,老楊的大兒子楊百業進來了。楊百業是楊百順的大哥,這時也五十多歲。楊百業小的時候腦子笨,常挨老楊的打;四十多年過去,老楊癱瘓在床,楊百業成了家裡的掌櫃,老楊舉手動腳,就要看楊百業的臉色行事。楊百業接著老段的話茬兒問:
“老馬是個趕大車的,你是個賣豆腐的,你們井水不犯河水,當年人家不拿你當人,你為啥非巴結他做朋友?有啥說法不?”
身癱的老楊對老段敢生氣,對楊百業不敢生氣。楊百業問他什麼,他得說什麼。老楊停下罵老段,嘆了一口氣:
“有,不然我也不會怵他。”
楊百業:
“事兒上佔過他便宜,或是有短處在他手裡,一下被他拿住了?”
老楊:
“事兒上佔便宜拿不住人,有短處也拿不住人,下回不與他來往就是了。記得頭一回和他見面,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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