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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好了。”仙草咬著嘴唇重複一遍婆婆的話:“你真心硬!”
兩個孩子已經長到該當入學的年齡。這兩個兒子長得十分相像,像是一個木模裡倒出一個窯裡燒製的兩塊磚頭;雖然年齡相差一歲,弟弟騾駒比哥哥馬駒不僅顯不出低矮,而且比哥哥還要粗壯渾實。他們都像父親嘉軒,也像死去的爺爺秉德,整個面部器官都努力鼓出來,鼓出的鼻樑兒,鼓出的嘴巴,鼓出的眼球以及鼓出的肩骨,儘管年紀小小卻已顯出那種以鼓出為表徵的雛形底坯。隨著年齡的增長,這種鼓出的臉部特徵將愈來愈加突出。
白嘉軒太喜歡這兩個兒子了。他往往在孩子不留意的時候專注地瞅著那器官鼓出的臉,卻說不出親熱的話也做不出疼愛親呢的表示。孩子和奶奶形影不離,日夜廝守,他幾乎沒有背過抱過他們,更不會像一般莊稼漢把兒子架在脖子上逛會看戲了。現在,看看兒子已經該當讀書了,他就不能再撒手由奶奶給他們講貓兒狗兒了。白嘉軒正在謀劃確定給自鹿村創辦一座學堂。白鹿村百餘戶人家,歷來都是送孩子到七八里地的神禾村去唸書,白嘉軒就是在那裡早出晚歸讀了五年書。他想創辦學堂不全是為了兩個兒子就讀方便,只是覺得現在應該由他來促成此舉。學堂就設在柯堂裡。那座祠堂年久失修,雖是祭杞祖宗的神聖的地方,卻畢竟又是公眾的官物沒有誰操心,五間大廳和六間廈屋的瓦溝裡落葉積垢,綠苔繡織,瓦松草長得足有二尺高;椽眼裡成為麻雀產卵孵雛的理想窩巢;牆壁的呢皮剝落掉渣兒;鋪地的方磚底下被老鼠掏空,磚塊下陷。白嘉軒想出面把蒼老的柯堂徹底翻修一新,然後在這裡創辦起本村的學堂來。他的名字將與祠堂和學堂一樣不朽。
祠堂和村莊的歷史一樣悠久,卻沒有任何竹冊片紙的典籍儲存下來。搞不清這裡從何年起始有人跡,說不清第一位來到這原坡挖鑿頭一孔窯洞或搭置第一座茅屋的始租是誰。頻頻發生的災禍不下百次把這個村莊毀滅殆盡,後來的人或許是原有的倖存者重新聚合繼續繁衍。災禍摧毀村莊摧毀歷史也摧毀記憶,只有荒誕不經的傳說經久不衰。氾濫的滋水河把村莊從河川一步一步推移到原坡根下,直到逼上原坡。相傳有一場毀滅性的洪水發生在夜間,有幸逃到高坡上的人光著屁股坐到天亮,從紅苕地裡扯一把蔓子纏到腰際,遮住男女最隱秘的部位,在一片黃湯中搜摸沉入淤泥裡的鐵鍬鈑頭和斧頭;祠堂裡那幅記載著列祖列宗顯考顯妣的寬大的神軸和椽子檁條,一齊被洪水衝得無影無琮,村莊的歷史便形成斷裂。
傳說又一年二伏天降流火,大如銅盆小如豆粒的火團火球傾瀉下來,房屋焚為灰燼;人和牛馬豬羊犬全被燒焦,無法搭救無計逃遁自然無一倖免;祠堂裡的神軸和椽子檁條又一齊化為灰燼,村莊的歷史又一次成為空白。至於蝗蟲成精,疫癘滋漫,已經成為小災小禍而不值一談了。活在今天的白鹿村的老者平靜地說,這個村子的住戶永遠超不過二百,人口冒不過一千,如果超出便有災禍降臨。
這個村莊後來出了一位很有思想的族長,他提議把原來的侯家村(有胡家村一說)改為白鹿村,同時決定換姓。侯家(或胡家)老兄弟兩個要佔盡白鹿的全部吉祥,商定族長老大那一條蔓的人統歸白姓。老二這一系列的子子孫孫統歸鹿姓;白鹿兩性合祭一個祠堂的規矩,一直把同根同種的血緣維繫到現在。據說白鹿原當時掀起了一個改換村莊名稱的風潮,鹿前村、鹿後村、鹿回頭村、鹿嗚村、鹿卦村、鹿噙草村、鹿角村、鹿蹄村,不一而足。一位繼任的縣官初來乍到,被這些以鹿命名的村莊搞得腦袋發脹,命令一律恢復原來的村名,只允許保留白鹿村和白鹿鎮兩個與鹿有關的名字,白鹿村的村民感到風光,更加珍惜自己的村名。
改為白姓的老大和改為鹿姓的老二在修建祠堂的當初就立下規矩,族長由長門白性的子孫承襲下傳。原是仿效宮廷裡皇帝傳位的鐵的法則,屬天經地義不容置疑。老族長白秉德死後,白嘉軒順理成章繼任族長是法定的事。父親過世後的頭幾年力,每逢祭日,白嘉軒跪在主祭壇位上祭祀祖宗的時候,總是由不得心裡發慌尻子發鬆;當第七房女人仙草順利生下頭胎兒子以後,那種兩頭髮慌發鬆的病症不治自愈。現在,白嘉軒懷裡揣著一個修復祠堂的詳細周密的計劃走進了鹿子霖家的院子。
這是白鹿村乃至整個白鹿原最漂亮的一座四合院。它是鹿子霖的老太爺的傑作。那位老太爺過爛了光景討吃要喝流逛到了西安城裡,在一家飯鋪先是挑水拉風箱,後來竟學成了一手烹飪絕技。一位南巡的大官路經西安吃了他燒的葫蘆雞,滿心歡喜脫口讚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