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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西天,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照常接見請願人和他的秘書長,出席委員會的會議,去餐廳吃飯。他自己也不瞭解為什麼要這樣做,他這兩天當中拚命保持著鎮靜的、甚至是淡漠的態度。在回答如何處理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的房間和東西的問題的時候,他拚命抑制自己,裝得好像在他看來,已經發生的事情並非沒有預見到而且也並非什麼怪事。他的目的達到了:在他身上誰都覺察不出失望的樣子。但是在她走後的第二天,當科爾涅伊把安娜忘記付清的一家時裝店的賬單交給他,並且報告說店員在外面等候著的時候,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吩咐把那個店員叫進來。
“大人,冒昧來打擾您,請您原諒!但是假如您要我們直接去問夫人的話,能否請您把她的住址告訴我們?”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在店員看來好像在沉思,他突然轉過身去,在桌旁坐下。讓他的頭埋在兩手裡,他就這樣坐了很久,他好幾次想要說話,都突然中止了。
科爾涅伊明白了他主人的心情,叫那店員下次再來。只剩下一個人的時候,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感到他再也不能保持堅定沉著的態度了。他吩咐卸下等候著他的馬車,說他不接見任何人,他不吃飯了。
他感到他不能忍受眾人的輕蔑和冷酷的壓力,那種輕蔑和冷酷,在那店員的臉上,在科爾涅伊的臉上,在這兩天中他遇到的所有人的臉上都毫無例外地清楚地看出來。他感覺到他逃脫不掉人們對他的憎惡,因為那憎惡並不是由於他壞,如果那樣,他可以努力變好一點),而是由於他的可恥的、討厭的不幸引起的。他知道,就因為這個,因為他悲痛得心都要碎了,他們才對他這樣殘酷。他感到人們會毀滅他,如同一群狗咬死一隻痛得直吠叫的、受盡折磨的狗一樣。他知道擺脫人們的唯一辦法就是把自己的傷痕隱藏起不讓他們看見,因此他無意識地在這兩天中就竭力這樣做,但是現在他感到自己再也無力繼續進行這種寡不敵眾的鬥爭了。
他的絕望因為意識到他在悲痛中是完全孤獨的而更加深了。不但在彼得堡,他找不出一個可以談心的人,一個會同情他,不把他當高官顯宦,不把他當社會上的人物,而只把他當作一個痛苦的人那樣來同情的人;實際上,他在任何地方都找不出這麼一個人來。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從小就是孤兒。他們兩兄弟。他們記不得他們的父親,阿列克謝·亞歷山特羅維奇十歲的時候他們的母親就死去了。財產很少。他們的叔父卡列寧,一員政府大官,曾經是先帝的寵臣,把他們撫養大了。
以優異成績在中學和大學畢業之後,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靠他叔父的提挈,立刻在官場中嶄露頭角,從那時起他就完全委身於政治野心中了。無論在中學或大學,無論以後在官場中,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從來沒有和什麼人深交過。他哥哥是他最親近的人,但是他是在外交部服務的,而且終年在國外,他在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結婚後不久就死在國外。
在他做省長的時代,安娜的姑母,一個當地的富裕的貴婦人,把她的侄女介紹給他——他雖已中年,但是作為省長卻還年輕——而且使他處於這樣一種境地,要麼向她求婚,要麼離開這個城市。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躊躇了很久。那時贊成這事的理由和反對的理由一樣多,而又沒有斷然的理由可以使他放棄他那遇到疑難慎重行事的原則。但是安娜的姑母透過一個熟人示意他,他既已影響了那姑娘的名譽,他要是有名譽心就應當向她求婚才對。他求了婚,把他的全部感情通通傾注在他當時的未婚妻和以後的妻子身上。
他對安娜的迷戀在他心中排除了和別人相好的任何需要;現在在他所有的相識中,他沒有一個知心朋友。他的交遊很廣,但卻沒有友誼關係。有許多人,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可以邀請來吃飯,可以請求他們參與他所關心的事務,聲援他所要幫助的人,他可以和他們坦率地討論別人的事情和國家大事;但是他和這些人的關係僅僅侷限於給習慣風俗嚴格限定了的一定的範圍,不能越出一步。他有一個大學時代的同學,畢業以後兩人交情很好,他可以對他訴說他個人的苦惱;但是這個朋友現在卻在遼遠地方的教育界當督學。在彼得堡的人們中,最親密最談得來的就是他的秘書長和醫生。
秘書長米哈伊爾·瓦西裡耶維奇·斯柳金是一個誠實、聰明、善良、而又有道德的人,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感到他對他本人很有好感;但是他們五年來的公務生活彷彿在他們之間築起了一道妨礙他們推誠相見地談心的障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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