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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稻米;我們有數不清的淡水河網,上海有再多的海水也不能食用;我們有三山五嶽安駐自己的宗教和美景,上海連個像樣的峰巒都找不到;我們有縱橫九州的寬闊官道,繞到上海還要兜點遠路;我們有許多名垂千古的文物之邦,上海連個縣的資格都年齡太輕……這個依附著黃河成長起來的民族,要一個躲在海邊的上海作甚?
上海從根子上就與凜然的中華文明不太協調,不太和順。
直到19世紀英國東印度公司的職員黎遜向政府投送了一份報告書,申述上海對新世界版圖的重要性,上海便成為南京條約中開放通商的五口之一。1842年,英國軍艦開啟了上海。從此,事情發生了急劇的變化。西方文明挾帶著惡濁一起席捲進來,破敗的中國也越來越把更多的賭注投入其間,結果,這兒以極快的速度出現了能被地球每個角落都聽得見的鬧騰。
徐光啟的後代既有心理準備,又仍然未免吃驚地一下子陷入了這種鬧騰之中。一方面,殖民者、冒險家、暴發戶、流氓、地痞、妓女、幫會一起湧現;另一方面,大學、醫院、郵局、銀行、電車、學者、詩人、科學家也彙集其間。黃浦江汽笛聲聲,霓虹燈夜夜閃爍,西裝革履與長袍馬褂摩肩接踵,四方土語與歐美語言交相斑駁,你來我往,此勝彼敗,以最迅捷的頻率日夜更替。這裡是一個新興的怪異社會,但嚴格說來,這裡更是一個進出要道,多種激流在這裡撞合、喧譁,捲成巨瀾。
面對這樣一個地方,哪個歷史學家都會頭腦發脹,索解不出一個究竟。你可以說它是近代中華民族恥辱的淵藪,但是,一個已經走到了近代的民族如果始終抵拒現代衝撞,就不恥辱了嗎?你也可以說它是中國人走向現代的起點,但是,哪一個民族走向現代時的步履會像在上海那樣匆促、慌張、自怯、雜亂無章?你又可以說它是對抗著農業文明而崛起的城市文明,但是,又有哪一種城市文明會像上海始終深受著弘廣無比的農村力量的覬覦、分解、包圍和籠罩?
總之,它是一個巨大的悖論,當你注視它的惡濁,它會騰起耀眼的光亮,當你膜拜它的偉力,它會轉過身去讓你看一看瘡痍斑斑的後牆。
但是,就在這種悖論結構中,一種與當時整個中國格格不入的生態環境和心理習慣漸漸形成了。本世紀初年,許多新型的革命者、思想家受到封建王朝的追緝,有租界的上海成了他們的庇護地。特別重要的是,對於這種追緝和庇護,封建傳統和西方文明在上海發生了針鋒相對的衝突,上海人日日看報,細細辨析,開始懂得了按照正常的國際眼光來看,中國曆代遵行的許多法律原則是多麼顛倒是非、不講道理。就從這一個個轟傳於大街小巷間的實際案例,上海人已經隱隱約約地領悟到民主、人道、自由、法制、政治犯、量刑等等概念的正常含義,對於經不起對比的封建傳統產生了由衷的蔑視。這種蔑視不是理念思辨的成果,而是從實際體察中作出的常識性選擇,因此也就在這座城市中具有極大的世俗性和普及性。
就在這一個個案例發生的同時,更具象徵意義的是,上海計程車紳、官員都紛紛主張拆去上海舊城城牆,因為它已明顯地阻礙了車馬行旅、金融商情。他們當時就在呈文中反覆說明,拆去城牆,是“國民開化之氣”的實驗。當然有人反對,但幾經爭論,上海人終於把城牆拆除,成了封建傳統的心理框範特別少的一群。
後來,一場來自農村的社會革命改變了上海的歷史,上海變得安靜多了。走了一批上海人,又留下了大多數上海人,他們被要求與內地取同一步伐,並對內地負起經濟責任。上海轉過臉來,平一平心旌,開始做起溫順的大兒子。就像巴金《家》裡的覺新,肩上擔子不輕,再也不能像過去那樣鬧騰。陣陣海風在背後吹拂,不管它,車間的機器在隆隆作響,上班的電車擁擠異常,大夥都累,夜上海變得寂靜冷清。為了更徹底地割斷那段惑人的繁華,大批內地農村的幹部調入上海;為了防範或許會來自太平洋的戰爭,大批上海工廠遷向內地山區。越是冷僻險峻的山區越能找到上海的工廠,淳樸的山民指著工人的背脊笑一聲:“嘿,上海人!”
這些年,上海人又開始有點不安穩。廣州人、深圳人、溫州人起來了,腰囊鼓鼓地走進上海。上海人瞪眼看著他們,沒有緊緊跟隨。有點自慚形穢,又沒有完全失卻自尊,心想;要是我們上海人真正站起來,將是完全另一番情景。也許是一種自慰吧,不妨姑妄聽之。
也許上海人的自慰不無道理。上海文明,首先是一種精神文化特徵。單單是經濟流通,遠不能囊括上海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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