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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門再次開啟,剛出去的小個子犯人為我打來了獄中早飯,放在炕前的長條木板上。這份飯立即吸引了全牢房犯人的目光。我打量一下我終生都難以忘記的頭一頓獄飯:一個拳頭大小的玉米麵窩頭,一碗成分同樣是玉米麵的稀粥,一小塊鹹蘿蔔。崔老指指說老周你吃吧。老周?我不由一怔,以為是說別人,可當明白老周就是我時我的心情一下子變壞了。當然我不是說在這之前我的心情有多麼好,自從被批判被打成極右後心情就沒有好過,而今天被逮捕進了監獄則心情更糟。但此時此刻的一聲“老周”使我在意識中明確了這樣一個現實:即我的青春已被關在鐵門之外,離我而去了。我不再是“小周”、“周文祥同學”、“花和尚”(同學給起的外號),而成了“老周”以及28611,我成了灰蓬蓬犯人族中的一員。為此一種前所未有的絕望情緒佔據了我的心,使我的心一陣一陣的刺痛。當崔老好心催促說老周趁熱吃吧,我竟然衝他吼叫起來:我不吃!不吃!崔老驚訝地看著我,別的犯人也以同樣的神情緊盯著我,一時我被盯得有些慌,心想不吃還違犯了獄規了麼?中文系一位講師在肅反運動中被逮捕後發現抓錯了,放了。這位講師在講課時經常談他這段“不平凡”的經歷,他說人無論如何不能“犯事”進監獄,進去就不是個人了,管監的把你當畜生看待,而那些“牢頭兒”狗仗人勢更邪乎。聯想到剛才為我打飯的小個子犯人對崔老那副屁顛樣子,我尋思是不是由於我忤逆了崔老才有犯眾怒的?我不吭聲。崔老和眾犯人還緊盯著我。崔老問一句:老周你不吃了嗎?我說不吃了。他又問一句:老周你真的不吃了嗎?我還說不吃了。他緊接著再問:老周你確實不吃了麼?我被問糊塗了。反問道:難道不吃不行嗎?這時崔老臉上露出笑容,說沒什麼不行。遂朝打飯的小個子犯人做個手勢臉卻衝著大夥說:分了吧。就見個個臉上都綻出喜色,剛才盯我的眾多目光又呼啦啦轉向了小個子犯人。這時小個子犯人已雷厲風行遵照崔老的吩咐著手分我那份飯了。分飯的過程我兩眼瞪得圓圓的,驚詫不已,不是我初來乍到少見多怪,而是這過程實在離奇,那不是分一份粗劣的飯食,是在分金、分銀、分珠寶。小個子犯人將窩頭按照犯人的數目掰成麻雀蛋大小的小塊,一塊挨一塊擺在炕前的長條木板上,接著再用一塊瓦片將鹹蘿蔔條切成同樣數目的小塊,擺放在每塊窩頭的前面。之後小個子犯人退後幾步,仔細端詳著各份額是否分得均勻。不是尺卡秤量,手眼操作自然會出現偏差,於是他就再做比較,從大點的掐下些補充給小點的。調整過後再退後端詳,直到他覺得差不多了,方把眼光轉向崔老。崔老又向大夥徵詢:可以了吧?一個濃眉犯人朝大夥擠擠眼,說句:爺倆比雞巴一個吊樣哩。大夥一齊笑了。崔老說拿吧。大夥就各自拿一份丟進嘴裡,香甜地咀嚼著。但這並沒完結。接著又分玉米粥。分稀不及分乾的方便,大夥拿出剛舔淨的碗,一拉溜擺在木板桌上,小個子犯人用小勺將粥舀進每隻空碗裡,分過一輪後尚有些剩餘,接著再分,這次就是半勺了。分完後小個子犯人將空碗遞向崔老,崔老說你舔了吧。小個子犯人臉上立刻顯出受寵若驚的神色,極其神速地將舌頭伸進碗裡舔將起來。事實上別的犯人也是用同樣的方式受用了自己的那一份。這就是我永遠不會忘記的入獄頭一天所見的一幕。
這一幕令我不寒而慄,也令我震驚與困惑:在這個罪惡之地,在這些犯了罪的人中間,為何能如此自覺而嚴格地遵循著一條公平的準則?須知這一切在獄外世界裡也並非被所有人認同與施行,更不會做得如此一絲不苟。總之,這是我在監獄這所大學裡上的頭一堂課。
“28611起來!”
我是在夢中被人吆醒的。都說犯人在獄中的頭一個夜晚無法入眠,而我在經過一番輾轉反側後竟睡過去了,還居然做了夢。看來嗜睡和多夢是註定要伴隨我一生了。我是相信“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一說法的。白天馮俐不斷出現在我的腦子裡,我擔心她不知道我已被捕仍將寫給我的信放在傳達室裡,這將對她不利。我就在夢裡見到她,但沒對她說起信的事。而且連自己被逮捕這一事實都忽略了。我和她一起爬山,山很高很荒涼,光禿禿一幅冬天景象。馮俐在我的前頭,她爬得很快,不一會兒就把我拉下一段距離。她停下腳,回過頭朝我招手,讓我跟上,我很焦急,很想立刻攆上她,可覺得兩腿像絆了繩子,怎麼也邁不開,這愈發使我焦急……我十分疑惑的是在我二十多年的勞改生涯中這個夢境竟然無休止地重複,不斷地和這個人或者那個人爬山,又總是行進艱難爬不上山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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