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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解顯然有很大的難點,如果美本來是物的屬性,則凡是長眼睛的人們應該都可以看到,應該都承認它美,好比一個人的高矮,有尺可量,是高大家就要都說高,是矮大家就要都說矮。但是美的估定就沒有一個公認的標準。假如你說一個人美,我說她不美,你用什麼方法可以說服我呢了有些人歡喜辛稼軒而討厭溫飛卿,有些人歡喜溫飛卿而討厭辛稼軒,這究竟誰是誰非呢了同是一個物件,有人說美,有人說醜,從此可知美本在物之說有些不妥了。
因此,有一派哲學家說美是心的產品。美如何是心的產品,他們的說法卻不一致。康德以為美感判斷是主觀的而卻有普遍性,因為人心的構造彼此相同。黑格爾以為美是在個別事物上見出“概念”或理想。比如你覺得峨嵋山美,由於它表現“莊嚴”、“厚重”的概念。你覺得《孔雀東南飛》美,由於它表現“愛”與“孝”兩種理想的衝突。托爾斯泰以為美的事物都含有宗教和道德的教訓。此外還有許多其他的說法。說法既不一致,就只有都是錯誤的可能而沒有都是不錯的可能,好比一個數學題生出許多不同的答數一樣。大約哲學家們都犯過信理智的毛病,藝術的欣賞大半是情感的而不是理智的。在覺得一件事物美時,我們純憑直覺,並不是在下判斷,如康德所說的,也不是在從個別事物中見出普遍原理,如黑格爾、托爾斯泰一般人所說的;因為這些都是科學的或實用的活動,而美感並不是科學的或實用的活動。還不僅此。美雖不完全在物卻亦非與物無關。你看到峨嵋山才覺得莊嚴、厚重,看到一個小土墩卻不能覺得莊嚴、厚重。從此可知物須先有使人覺得美的可能性,人不能完全憑心靈創造出美來。
依我們看,美不完全在外物,也不完全在人心,它是心物婚婿後所產生的嬰兒。美感起於形象的直覺。形象屬物而卻不完全屬於物,因為無我即無由見出形象;直覺屬我卻又不完全屬於我,因為無物則直覺無從活動。美之中要有人情也要有物理,二者缺一都不能見出美。再拿欣賞古松的例子來說,松的蒼翠勁直是物理,松的清風亮節是人情。從“我”的方面說,古松的形象並非天生自在的,同是一棵古松,千萬人所見到的形象就有千萬不同,所以每個形象都是每個人憑著人情創造出來的,每個人所見到的古松的形象就是每個人所創造的藝術品,它有藝術品通常所具的個性,它能表現各個人的性分和情趣。從“物”的方面說,創造都要有創造者和所創造物,所創造物並非從無中生有,也要有若干材料,這材料也要有創造成美的可能性。松所生的意象和柳所生的意象不同,和癲蝦蟆所生的意象更不同。所以松的形象這一個藝術品的成功,一半是我的貢獻,一半是松的貢獻。
這裡我們要進一步研究我與物如何相關了。何以有些事物使我覺得美,有些事物使我覺得醜呢了我們最好用一個淺例來說明這個道理。比如我們看下列六條垂直線,往往把它們看成三個柱子,覺得這三個柱子所圍的空間(即A與B、C與D和E與F所圍的空間)離我們較近,而B與C以及D與E所圍的空間則看成背景,離我們較遠。還不僅此。我們把這六條垂直線擺在一塊看,它們彷彿自成一個諧和的整體;至於G與H兩條沒有規律的線則彷彿是這整體以外的東西,如果勉強把它搭上前面的六條線一塊看,就覺得它不和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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