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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創造不出奇蹟。是的,甚至苦難也不能創造出奇蹟。後來那個可憐的孩子死了,她只活了一歲半,你相信她在你的心中已經永恆,你的確常常想起她和夢見她,但更多的時候你好像從來沒有過她那樣的生活著。隨著歲月流逝,她的小小的身影越來越淡薄,有時你真的懷疑起你是否有過她了。事實上你完全可能沒有過她,沒有過那一段充滿幸福和苦難的日子,而你現在的生活並不會因此就有什麼不同。也許正是類似的體驗使年輕的加繆寫下了這樣的句子:〃每當我似乎感受到世界的深刻意義時,正是它的簡單令我震驚。〃
三
那個時候,你還不曾結婚,當然也不曾離婚,不曾有過做父親然後又不做父親的經歷。你甚至沒有談過戀愛,沒有看見過女人的裸體。儘管你已經大學畢業,你卻單純得令我吃驚。走出校門,你到了南方深山的一個小縣,成為縣裡的一個小幹部。和縣裡其他小幹部一樣,你也常常下鄉,跋涉在崎嶇的山路上。
有一天,你正獨自走在山路上,天下著大雨,路滑溜溜的,你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遠遠看去,你頭戴斗笠、身披塑膠薄膜(就是罩在水稻秧田上的那種塑膠薄膜)的身影很像一個農民。你剛從公社開會回來,要回到你蹲點的那個生產隊去。在公社辦公室裡,一邊聽著縣和公社的頭頭們佈置工作,你一邊隨手翻看近些天的報紙。你的目光在一幅照片上停住了。那是當時報紙上常見的那種黨和國家領導人接見外賓的照片,而你竟在上面發現了一個熟悉的面影,相應的文字說明證實了你的發現。她是你的一個昔日的朋友,不過你們之間已經久無聯絡了。當你滿身泥水地跋涉在滂沱山雨中時,你鮮明地感覺到你離北京已經多麼遙遠,離一切成功和名聲從來並且將永遠多麼遙遠。
許多年後,你回到了北京。你常常從北京出發,應邀到各地去參加你的作品的售書籤名,在各地的大學講臺上發表學術講演。在忙碌的間隙,你會突然想起那次雨中的跋涉,可是絲毫沒有感受到所謂成功的喜悅。無論你今天得到了什麼,以後還會得到什麼,你都不能使那個在雨中跋涉的青年感到慰藉,為此你心中瀰漫開一種無奈的悲傷。回過頭看,你無法否認時代發生了滄桑之變,這種變化似乎也改變了你的命運。但你立刻意識到在這裡用〃命運〃這個詞未免誇張,變換的只是場景和角色,那內在的命運卻不會改變。你終於發現,你是屬於深山的,在僅僅屬於你的綿亙無際的空寂的深山中,你始終是那個踽踽獨行的身影。
四
一輛大卡車把你們運到北京站,你們將從這裡出發奔赴一個遙遠的農場。列車尚未啟動,幾個女孩子站在窗外,正在和你的同伴話別。她們充滿激情,她們的話別聽起來像一種宣誓。你獨自坐在列車的一個角落裡,李賀的一句詩在你心中反覆迴響:〃我有迷魂招不得。〃
你的行李極簡單,幾乎是空著手離開北京的。你的心也空了。不多天前,你燒燬了你最珍愛的東西……你的全部日記和文稿。在以後漫長的歲月裡,你註定要為你生命之書不可復原的破損而不斷痛哭。這是一個秘密的祭禮,祭你的那位屈死的好友。你進大學時幾乎還是個孩子呢,瘦小的身體,靦腆的模樣。其實他比你也大不了幾歲,但當時在你眼裡他完全是個大人了。這個熱情的大孩子,他把你帶到了世界文化寶庫的門前,指引你結識了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易卜生、休謨等大師。夜深人靜之時,他久久地站在昏暗的路燈下,用低沉的嗓音向你傾吐他對人生的思考,他的困惑和苦惱。從他辦的一份手抄刊物中,你第一次對於自由寫作有了概念。你逐漸形成了一個信念,相信人生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學問和地位,而是真誠地生活和思考。可是,他為此付出的是生命的代價。
在等待列車啟動的那個時刻,你的書包裡只藏著幾首悼念他的小詩。後來你越來越明白,一個人一生只能有一次這樣的友誼,因為一個人只能有一次青春,一次精神上的啟蒙。三十年過去了,他仍然常常在你的夢中復活和死去,令你一次次重新感到絕望。但是,這深切的懷念也使你懂得了男人之間友誼的寶貴。在以後的歲月裡,你最慶幸的事情之一就是結識了若干志趣相投的朋友。儘管來自朋友的傷害使你猝不及防,惶惑和痛苦使你又退入荒野之中,你依然相信世上有純正的友誼。
五
你放學回家,發現家裡發生了某種異常事情。鄰居們走進走出,低聲議論。媽媽躺在床上,面容憔悴。弟弟悄悄告訴你,媽媽生了個死嬰,是個女孩。你聽見媽媽在對企圖安慰她的一個鄰居說,活著也是負擔,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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