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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魯斯特的怕光、怕冷、怕聲音乃至於要穿厚大衣點小燈坐在隔音室裡寫作,這些固可博人一粲。但是,談及人和書的命運的那些篇什又足令人扼腕嘆息。
作家中誠有生前即已功成名就、人與書俱榮的幸運兒,然更不乏窮困潦倒一生、只留下身後名的苦命人。詩人布萊克畢生靠雕版賣藝餬口,每當家裡分文不名,他的妻子便在吃飯時放一隻空餐盆在他面前,提醒他拿起刻刀掙錢。湯普生在一家鞋店做幫工,窮得買不起紙,詩稿都寫在舊賬簿和包裝紙上。吉辛倒是生前就賣文為生,但入不敷出,常常捱餓,住處簡陋到沒有水管,每天只好潛入圖書館的盥洗室漱洗,終遭管理員發現而謝絕。只是待到這些苦命作家撒手人間,死後終被〃發現〃,生前連一碗粥、一片面包也換不到的手稿便突然價值千金,但得益的是不相干的後人。葉先生嘆道:〃世上最值錢的東西是作家的原稿,但是同時也是最不值錢的。〃人亡書在,書終獲好運,不過這好運已經和人無關了。
作家之不能支配自己的書的命運,還有一種表現,就是有時自己寄予厚望的作品被人遺忘,不經意之作卻得以傳世。安徒生一生刻意經營劇本和長篇小說,視之為大樹,而童話只是他在餘暇擺弄的小花小草,誰知正是這些小花小草使他在文藝花園裡獲得了不朽地位。笛福青壯年時期熱衷於從政經商,均無成就,到六十歲屈尊改行寫小說,不料《魯濱遜漂流記》一舉成名,永垂史冊。
真正的好作品,不管如何不受同時代人乃至作者自己的重視,它們在文化史上大抵終能佔據應有的地位。里爾克說羅丹的作品像海和森林一樣,有其自身的生命,而且隨著歲月繼續在生長中。這話也適用於為數不多的好書。絕大多數書只有短暫的壽命,死在它們的作者前頭,和人一起被遺忘了。只有少數書活得比人長久,乃至活在世世代代的愛書家的書齋裡,……也就是說,被組織進他們的有機體,充實了他們的人生。
愛書家的愛書純屬個人愛好,不像評論家的評書是一種社會責任,因而和評論家相比,愛書家對書的選擇更不易受權勢或時尚左右。歷史上常常有這樣的情形:一本好書在評論界遭冷落或貶斥,卻被許多無名讀者熱愛和珍藏。這種無聲的評論在悠長的歲月中發揮著作用,歸根結底決定了書籍的生命。也許,這正是愛書家們在默默無聞中對於文化史的一種參與?
1989�9
第一卷 第一十七章
?一
人的一生,思緒萬千。然而,真正讓人想一輩子,有時想得驚心動魄,有時不去想仍然牽腸掛肚,這樣的問題並不多。透底地說,人一輩子只想一個問題,這個問題一視同仁無可迴避地擺在每個人面前,令人困惑得足以想一輩子也未必想清楚。
回想起來,許多年裡糾纏著也連綴著我的思緒的動機始終未變,它催促我閱讀和思考,激勵我奮鬥和追求,又規勸我及時撤退,甘於淡泊。倘要用文字表達這個時隱時顯的動機,便是一個極簡單的命題:只有一個人生。
如果人能永遠活著或者活無數次,人生問題的景觀就會徹底改變,甚至根本不會有人生問題存在了。人生之所以成為一個問題,前提是生命的一次性和短暫性。不過,從只有一個人生這個前提,不同的人,不,同一個人可以引出不同的結論。也許,困惑正在於這些彼此矛盾的結論似乎都有道理。也許,智慧也正在於使這些彼此矛盾的結論達成辯證的和解。
二
無論是誰,當他初次意識到只有一個人生這個令人傷心的事實時,必定會產生一種幻滅感。生命的誘惑剛剛在地平線上出現,卻一眼看到了它的盡頭。一個人生太少了!心中湧動著如許慾望和夢幻,一個人生怎麼夠用?為什麼歷史上有好多帝國和王朝,宇宙間有無數星辰,而我卻只有一個人生?在帝國興衰、王朝更迭的歷史長河中,在星辰的運轉中,我的這個小小人生豈非等於零?它確實等於零,一旦結束,便不留一絲影蹤,與從未存在過有何區別?
捷克作家昆德拉筆下的一個主人公常常重複一句德國諺語,大意是:〃只活一次等於未嘗活過。〃這句諺語非常簡練地把只有一個人生與人生虛無畫了等號。
近讀金聖嘆批《西廂記》,這位獨特的評論家極其生動地描述了人生短暫使他感到的無可奈何的絕望。他在序言中寫道:自古迄今,〃幾萬萬年月皆如水逝、雲卷、風馳、電掣,無不盡去,而至於今年今月而暫有我。此暫有之我,又未嘗不水逝、雲卷、風馳、電掣而疾去也。〃我也曾想有作為,但這所作所為同樣會水逝、雲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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